王游宇：Dan Jenkins，坐了这么久，台费总要付的

编者注：本文发表于2017年，本文主人公Dan Jenkins于2019年3月7日在美国家中去世。

“我刚刚收到风，Dustin Johnson在家里装了电梯。”

2017年4月，加西亚史诗般地赢得美国大师赛，太多的回味，而让我含笑进入梦乡的却是上面这句话。

Dan Jenkins又赢了。

什么意思？

任何体育比赛，有两个战场，一是台前的比赛，二是幕后的新闻中心，尤其象大师赛这种拥有太多历史太多头绪的大场面，新闻中心之战就更激烈，就在全世界为加西亚牢底坐穿而感动，动情地写出各种华章时，Dan Jenkins的这则推特让所有的人拍案。

了解这次比赛进展的人不需要我多解释，世界第一的Dustin Johnson在比赛开始前夜古怪地在住处下楼时摔伤，错过比赛。

就在人们完全忘怀这一重大背景时，Dan Jenkins用他特有的幽默为这次大师赛收官。

Dan Jenkins是我偶像，1929年出生，如今已是88岁的老人，没想到宝刀未老。

2013年大师赛，中国少年关天朗出战奥古斯塔，我又一次随军，一天看到Dan Jenkins一个人站在新闻中心的天井里抽烟，我就上前表示了仰慕，顺便合了个影。前几天我刚提到在新闻中心里不应该有掌声，但可以对偶像表示敬意的。

这几年每到大师赛，都会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新闻，说是这是Dan Jenkins连续多少年采访大师赛，他是1951年开始采访的，所以2017年是他第67年连续到奥古斯塔了，可以想象在那里，他就像老祖宗般被供着。

那么，我最欣赏这老同志甚么呢？八个大字，《体育画报》，愈老愈骚！

余生也晚，我开始知道有《体育画报》，是在90年代，之后就订阅了整整十年，后来有网络，也就不定期在机场上买了。即使这样，我也错过了Dan Jenkins的黄金时期，因为他在1984年就离开《体育画报》，只是杂志逢年过节出一些经典回顾时，才知道他的存在。直至本世纪初有了互联网，《体育画报》把前半个世纪的全部文章免费放在网上，我才知道，Dan Jenkins的文章原来这么好。可以这么说，《体育画报》在前三十年最大牌的记者就是他。

他是德州达拉斯福沃斯（Fort Worth）人，从小高尔夫球就打得很好，曾取得福沃斯市业余赛亚军，德州高尔夫就像中国乒乓球，藏龙卧虎，能拿福沃斯亚军，就是高手了，有这样一段故事：著名职业球王Ben Hogan和Byron Nelson都是福沃斯人，Dan Jenkins长得高高大大，也很讨两位球王欢喜，有一天Ben Hogan对Dan Jenkins说，你有潜力成为全美业余冠军，只要你跟着我练一年。

Ben Hogan当时正如日中天，换别人早就拉开驾式拜师了，但Dan Jenkins却不领情，“我为甚么要跟你练，我不想成为高尔夫业余冠军，只想做一个高尔夫记者。”

他在大学期间就开始到当地的《消息报》做实习记者。除了高尔夫，他写得最多的是大学美式足球，这也正常，德州人对美式足球的狂热全美闻名，他后来曾说过，“你如果不喜欢体育，德州人会把你扔到河里淹死。”

德州最热的就是美式足球和高尔夫，体育记者吃香也就很自然了，Dan Jenkins没到25岁，已经离了三次婚，说明一点，哥们的女人缘不差。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也挺有意思，几乎每个青年都有同一个梦，就是作家梦。有个说法，几乎每个人都想在22岁时出第一本小说，因为（F Scott Fitzgerald）在22岁时写了《This Side of Paradise》；如果这梦圆不了，那怎么着也要在28岁时出第一本小说，因为海明威在28时写了《Indian Camp》。

Dan Jenkins稍稍不同，他既不想成高尔夫冠军，也不想写小说，只想效仿Ring Lardner，这位纽约名记最喜欢的作家是俄罗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所以 Dan Jenkins年轻时，每次出去打高尔夫，球包里都放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逼格明显要高很多。

说到德州，我一直心存个小遗憾，就是没有在那里多呆一阵子。

2002年，姚明赴美首秀火箭，我就应 体坛周报 之邀客串随军，在休斯敦呆了十天，其间还跟着姚明征战了一次圣安东尼马刺，记得当时写过一则随笔，提到休斯敦到圣安东尼的高速路上有一块户外广告板，上面有一大美女照片，旁边还有一行字：“Fiberless Beauty”，我哈哈大笑。

做学生时看过小说《德州最好的妓院》，对牛仔文化有点印象，但在德州的高速路上如此直面当地的幽默，从此不忘。

后来读Dan Jenkins的文章，让我老是想到那块广告板，掩仰不住的德州幽默，即使他后来成了纽约名笔。

去纽约做体育记者是Dan Jenkins一大心愿，《体育画报》 是他追逐的目标，但当时《体育画报》拥有江湖第一块牌子，我上篇提到过的那位美国高阳Herbert Warren Wind，所以 Jenkins也等了几年，直至1962年Herbert 回 纽约客 把《体育画报》位子空出来。

要在纽约混，必须先混曼哈顿夜生活，曼哈顿的名人餐厅公认有四个去处： “21”，Toots Shor’s，P.J.Clarke’s和Elanie’s，四家餐厅的故事，就是大半部纽约体育名人史。

《纽约时报》的Red Smith爱去Toots Shor’s，Dan Jenkins的主场是P.J.Clarke’s，不同的朋友圈。

P.J.Clarke’s是什么风格，有个很雄辩的例子：好莱坞关于酒鬼生活最好的影片，1945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得主《The Lost Weekend》就是在那拍的，Dan Jenkins在那往往是天不亮不走，人不散不走。有时白天他也在那，只喝咖啡，边看报边写文章，走的时候账单最多10来元，但他每次都甩出二三张百元大钞，“坐了这么久，台费总要付的。”

这种作派，今他在纽约如鱼得水。在纽约混，腔调是王！

当然，他的文章也是绝对的好。

他在《体育画报》写的第一篇高尔夫长文章，至今是典范，他以深情的笔墨写了自小玩大的德州球场Goat Hills赌球故事：《The Glory Game at Goat Hills》，以前从没有人把高尔夫业余玩家故事写得这么有趣丰满。

50年前，他推出另一篇脍炙人口的长文《The Best 18 in America》，这是美国媒体也是第一次有人以18名洞的概念把全美的球场重新梳理，这么多年一直是世界高尔夫人在美打球的蓝本，前两年他还出手修订了一次，可见宝刀不老；

在《体育画报》22年里，几乎所有的高尔夫大赛，他都会亲临现场，他慢慢成为江湖上最好的高尔夫球和美式足球记者，也奠定了体育画报在高尔夫球报导中的龙头地位，哪怕Dan Jenkins后来跳槽出走到 Golf Digest ，2009年Dan Jenkins出了一本书《Jenkins at the Majors》，收了他六十年来的高尔夫文章。

这几年，他采访高尔夫赛，基本不下场跟着，一方面年岁大了，更主要的是地位到了，明星选手主动走向他。有很多记者羡慕他和尼克劳斯或其它名将随意聊天，这是他六十年来奠定的江湖基础。

我还记得有个花絮，有记者问他，你知道那么多，为甚么从来不爆球员猛料。他的回答足见他对这行业的理解：“不就是高尔夫吗，又不是要去争取普利策奖，爆甚么猛料？”听得出老同志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话说回来，Dan Jenkins的文章到底好在哪里？

用词精练，不喜用长句，行文遣句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赏识和幽默，一两句顶心顶肺的佳句把整个画面展现在你眼前，举个例子：

1986年英国公开赛，大白鲨诺曼夺魁，Jenkins现场报道的导语这样写的：“高尔夫的幸福，就在于你知道，如果你要赢平生第一个大满贯冠军，只要在最后一轮击败一个来自威尔士的侏儒，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东方人以及一个来自约克郡、曾在腌制厂里吹短笛的英国佬。”

那次诺曼的手下败将是Ian Woosnam（侏儒），中岛常幸（眼镜片）和Gordon Brand（短笛）。想想确实挺生动的，况且那时大多数美国媒体都不那么喜欢诺曼，诺曼在屡次取得大满贯老二后的第一次冠军，Dan Jenkins也忍不住要弄他几句。

突然想到，如今的加西亚和31年前的诺曼颇为相似，实际上，加西亚还差点成为诺曼的东床快婿。如今加西亚集天下恩宠，Jenkins也别出心裁地想到了Dustin Johnson那空中楼阁的电梯。

这几年，随着年事增高，Jenkins也到了绚烂归于平淡时期，在媒体的江湖地位到了一个个收成期，2012年，他入选世界高尔夫名人堂，成为第六位媒体堂主，前五人除了一位是电视人，其它四位都是文字记者，包括Herbert Warren Wind，而且都是死后追授的，今年（2017年）倒是又评了第七位媒体堂主，但又是追授的：

英国著名的球评Henry Longhurst。

活着享受历史地位的只有 Jenkins。

Jenkins在2012年获美国笔会和ESPN颁出的体育写作终生成就两项大奖；

2013年3月，他又获Red Smith奖，至此齐了。

但领奖这档子事，到后来也就是走过场了，而让人敬重的是，从2009年后，他虽然不写文章了，但用起了推特，而照我说，那140字的推特战场，太适合他那张辛辣又充满智慧的舌头了，常有些妙不可言的作品，你看高尔夫媒体，那么多人每天在推特，一旦到了大赛，没有一个能推得过他的。

索性再举几个例子，让你有个判断：

1。 （知道进入名人堂后）我以后的墓碑上会这么写：我就知道会有这事的。

2。 （2016年大师赛冠军）Danny Willett看上去就象帮美国黑帮开车的；

3。（2018年大师赛冠军）Patrick Reed穿得像水手长得像摔角士可却是打高尔夫的；

4。（穿得花裤子参加英国公开赛的）约翰-达利收到美国一个汽车酒店老板娘的电话，要求归还客房的窗帘。

5。（浑身肉感却爱穿紧身衣的西班牙老将）Miguel Angel Jimenez的挥杆让观众有一种把美金纸币塞到他皮带里的想象；

6。（老虎伍兹在两年前的纪念高球赛第三轮打出职业生涯的最差成绩85杆）我从来不曾打出自己年纪，而今天我要祝贺老虎，他打出来了，85。

7。（说外国选手名字古怪）Oosthuizen， Schniederjans， Niebrugge， Leishman……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为拼字练习。

而最为我叹服的是也多年前写的关于奥古斯塔的这段：

“人们有个错觉，似乎大师赛只是高尔夫，其实不是！大师赛只是在周日的后九洞才是纯粹的高尔夫，大师赛只是在选手到了第十洞发球台时才真正地展开，而那之前的日子，四天也好，五天也罢，大师赛只是奥古斯塔那緑得发油的果岭旁，郁郁葱葱的大树下的各种社交寒喧，在简约又舒服的会所里饱餐桃子饀饼乡间火腿，以及满城租出去的大宅小屋里飘出的鸡尾酒香。”

我觉得这是多年来名人赛满天报道中最到位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