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儿要做。
在神剧《走向共和》中,编剧借着李鸿章之口,说出了这句经典台词。
前不久,华为高管被加拿大扣留一事,引发了国人的愤慨。因为这家企业的意义,不单单拥有着中国企业的内涵,更是中国人奋勇搏击全球商业化大潮的楷模。任正非、柳传志、宗庆后等现如今被视作中国商业精神领袖的企业家,早已超脱了品牌的狭隘概念,成为这个国家的经济象征。但是,在那一代生于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又历经改革开放风起云涌的民族企业家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这份荣幸,更多的名字如一颗流星,闪亮,耀眼,却又迅速的划过苍穹,只在后人的纪念文字的只言片语中,才能回忆他们的壮阔而又惨烈的一生。
健力宝的李经纬,就是这种人。
李经纬
崛起三水
“要想身体好,常喝健力宝”,这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词,是无数八零后九零后一代的童年回忆。时至今日,有许多人在超市中看到那一瓶瓶橙黄色的液体时,依旧能够想起小时候过年时,与家人围坐一起,阖家欢乐的一幕。但这个给无数家庭带来快乐的饮料品牌的创始人李经纬,却是苦孩子出身。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中国正处于抗日战争的烽火之中,无数家庭被日本人的铁蹄践踏的支离破碎。李经纬的父亲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就死于战火,让这位日后在中国政商两届纵横捭阖的商人成为了遗腹子。李经纬的母亲因无力抚养这个不幸的婴儿,只能忍痛将其送到了孤儿院,自己则改嫁广州。这段悲惨的经历,让李经纬格外懂得孤儿的不易,因此在他成为商界明星之后,还主动收养了一位女孩。
新中国成立后,李经纬进入到当时三水县的印刷厂当起了学徒工。穷苦的出身让这个年轻人异常努力,也更懂得与人相处的变通。年轻的李经纬酷爱体育运动,殊不知正是这个爱好让他日后成为了一代枭雄。
在印刷厂待了7年后,李经纬因为在篮球场结识三水县武装部一位领导,被提到县体委当副主任。当上了领导后的李经纬完全没有架子,每当县里有比赛时,他都在场外帮运动员提鞋。灵活的头脑也让他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解决了当地运动员吃不饱饭的问题。
1973年,李经纬调任三水酒厂副厂长,当时这个场子已经濒临倒闭,奄奄一息。毫无疑问,这个职位是众多人眼中的苦差。不过命运之神不会一直用痛苦的铁锤捶打某人,几年之后的李经纬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80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拂了中国大地。站在广东这个改革之窗口的李经纬率先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当时,以欧阳孝、黄协荣等人领衔的广州体育科学研究所研发出一种能让运动员快速恢复体力的“药水”,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生产厂商。这个消息经过辗转,被李经纬的表弟,时任广东省乒乓球队任主教练的区盛联得知,他当即推荐到:“我表哥在三水搞酒厂,你们要不要去试试?”
体育系统出身的李经纬听到这个想法眼前一亮,立刻决定与广体科研所合作生产这种“药水”。还给这个药水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健力宝。当时的中国饮料市场方兴未艾,可口可乐高举美国大旗打入国内中心城市,国内一些饮料厂也不甘示弱,纷纷推出了自己的可乐品牌,一时间“西湖可乐”、“天府可乐”等产品搬上了琳琅满目的货架。脑子灵活的李经纬却选择剑走偏锋,打出了运动饮料这一标新立异的概念。
配方有了,品牌有了,李经纬就只差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这时还是体育干部的出身帮助了他,他通过身为教练的表弟得知,第11届亚足联大会将在广州召开。灵敏的嗅觉让李经纬看到了商机,他立即拍板决定,把健力宝免费送到大会现场供代表品尝。当时厂子里许多同事都认为李经纬很荒唐,还说:“健力宝一分钱还没赚,为什么要先让那些不相干的洋人白吃白喝?”。可这些流言蜚语对于强硬的李经纬完全没有阻力。通过几天的努力,200瓶崭新包装的健力宝摆上了亚足联大会的桌子。有趣的是,这个日后成为中国民族工业擎天柱的饮料品牌,最初的200瓶产品是在可口可乐的生产线上偷偷灌装的。
中国女排夺冠
正式这个举动,让李经纬和健力宝在中国体育圈内一举成名,并成为了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中国代表团首选饮品。这次奥运会是中国体育的转折点,许海峰完成了金牌零的突破,李宁豪取3块金牌被誉体操王子,中国女排击败美国问鼎世界之巅。如此灿烂的成绩让许多西方媒体大吃一惊,一位日本记者看到中国女排的姑娘们总是喝一种橙黄色的饮料,他猜测这是让中国队克敌制胜的“魔水”,就写了一篇名为《中国靠魔水进击》的文章刊登在了东京新闻上,这篇文章又被羊城晚报转载至国内。一夜之间,健力宝成为了中国老百姓家喻户晓的饮料品牌。
体操王子李宁
后来的人们才知道,健力宝刚刚起步时,李经纬手中只有28万元的贷款,而这28万他没有把一分钱用在更新酒厂的设备上,而是悉数砸在了中国奥运代表团的身上。这招近乎疯狂的空手套白狼,让李经纬收获了数以千万的记的订单。
可这种强硬与固执,也为后来他和健力宝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帝国制霸
1994年,已经成为中国民族品牌第一人的李经纬,高调宣布进军美国市场,并斥资500万美元买下了纽约帝国大厦的其中一层,作为健力宝的办公地。还成为克林顿就职仪式的使用饮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要用东方魔水征服美国人”。将中国的品牌打入美国市场,时至今日依旧是领国人振奋的举动,遑论当时?
在84年奥运会尝到甜头的李经纬,在此后的十年时间一直疯狂的利用各种体育赛事来巩固健力宝的江湖地位。当时,13支国家运动队指名要喝健力宝,可体育总局一年在运动饮料的费用只有区区6000块,李经纬大手一挥将价值26万元的产品送了过去,而那时的健力宝才刚刚盈利几万元。
1987年,第六届全国运动会在广州举行,李经纬斥250万元的天价买下六运会的饮料专用权。1990年北京亚运会,健力宝又以1000万元的价格成为第一家赞助亚运会且赞助额最高的中国企业。当然,李经纬不是疯子,通过这一系列的体育营销,健力宝的利润好似指数爆炸一般快速增长。在六运会结束后不久订货会上,健力宝用了两个小时就收获了价值2亿的订单。那时,日后接替健力宝扛起民族饮品大旗的宗庆后,还在为产品销量发愁……
健力宝赞助北京亚运会
除了全国运动会,亚运会,奥运会这种大型赛事,李经纬还赞助了大量的体育赛事,从围棋到跳水,从田径到乒乓,仿佛那时的中国体育赛场上只有一个名字——健力宝。从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始,健力宝给每一个获得奥运金牌的选手一个纯金打造的健力宝易拉罐模型,这个奖品在当时成为了荣耀的象征。
与现在许多投资体育,却不懂体育的投资商不同,李经纬对于体育是真正的热爱,这也让他收获了许多运动员的尊敬。1988年汉城奥运会,中国代表团兵败如山倒,仅仅收获了5枚金牌。上一届大放异彩的体操王子李宁颗粒无收,愤怒的中国民众甚至给这位昔日的冠军寄去了一条绳子,让他上吊自裁。当李宁黯然神伤的回到国内时,正是全民口诛笔伐的顶点,这位曾经的王者落寞的走下了飞机。但是在机场通道的尽头,李宁看到了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手捧着一束鲜花,走近一看正是生意如日中天的李经纬。不久后,体会了人间冷暖的李宁宣布退役,李经纬为他举办了盛大的退役典礼,并亲手为其颁发了一个纯金的护手,两人在台上拥抱良久,泣不成声。在李经纬的牵线下,退役的李宁获得了一笔1600万元的投资,创办了那个大家都知道的品牌。
李宁参加李经纬的葬礼动情落泪
李经纬还与中国足协联手推出了一个留洋计划,招揽一批具有潜力的年轻球员奔赴巴西集训比赛。在那批培养的球员中,涌现出了一大批至今仍活跃于足坛的名字:李铁、李金羽、张效瑞、郝伟、隋东亮、李玮峰、主教练朱广沪……。当时健力宝为了这个项目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走遍了大江南北,严格的要求让孙继海也只能望而兴叹。这支健力宝青年队在国际国内各项赛事中打出了21胜4平1负的傲人战绩,让所有中国球迷看到了崛起的希望。不过遗憾的是因为当时与各地方队就球员归属问题产生分歧,被足协叫停。
李经纬对这只球队十分牵挂,即使是在生命的脆弱之际,还在询问助手这批球员的现状,尽管那时的他已因病无法说清话语。李经纬去世后,李铁深情的说:没有李总,就没有我的今天。
李经纬与李金羽、李铁
1997年,一幢高38层,气势雄伟的健力宝大厦在广州市落成。这一刻是李经纬的人生巅峰,他把一个快要倒闭的国企,从一个小山沟带到了国际的大舞台。那一年,健力宝的年销售额达到54亿,其产量、产值、税利均排名国内品牌第一。
但在这艘堪称航空母舰级别的民族工业巨无霸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难以忽视的裂痕。
大厦将倾
2011年8月29日,一场特殊的审判在广州珠江医院开庭,案件的被告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健力宝董事长李经纬,他涉嫌的罪名是贪污。当时的李经纬已经因中风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坐在轮椅上和医院的病房内,听候法庭的裁决。
李经纬和健力宝,对于他们所在地的佛山市三水区来说,属于擎天博玉柱。因为这块贫瘠的土地属于典型的穷山恶水,1983年以前还饱受血吸虫病的困扰。而健力宝的存在不光让他们驰名遐迩,更让当地获得了高额的财政收入。在健力宝如日中天的时候,有记者回忆:“在很多地方活动中,区委书记、区长坐中间,旁边坐的就是李经纬”。但按照实际的行政级别,身为国企老总的李经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处。
当健力宝的蛋糕越做越大时,李经纬深感这小小的三水,已经无法满足他战天斗地的手脚。他想把健力宝带出三水,并且通过让自己团队持股的方式把健力宝从国有控股,变成混合所有,奔赴香港上市。这一举动引起了三水地方领导的高度警惕,卧榻之侧面岂容他人酣睡?
在李经纬的策动下,健力宝在香港的上市计划行将通过。这时,处心积虑的三水地方领导出手了。他们以李经纬没有“香港暂居证”为由,拒绝了他的上市方案,李经纬一怒之下放弃上市,双方矛盾顿时激化。
1998年开始,三水有关部门加强了对于健力宝的各项管控,甚至精细到每一种新产品的开发都要经过行政审批。如此的行为像是一道紧箍咒绑在了这家庞大企业的身上,于是从1997年的顶峰之后,健力宝的销售额逐年降低,2001年已经跌至31亿元。健力宝的消沉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终让三水区的有关领导不得不做出出售健力宝的举动。但是,三水区各有关部门做出了一个奇葩的决定:出售健力宝股权,但是不能卖给李经纬。
个性强硬的李经纬,在放弃上市之后的几年里,丝毫不给地方有关部门面子,因为头脑灵活而发家的他,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认为三水区能够在他的执着下屈服。但是他打错了算盘。
一开始,一家新加坡企业决定购买健力宝,他们与三水区已经基本达成了协议,这时有关领导决定举行一次宴会庆祝,并且邀请了李经纬。不明就里的李经纬看到此景如五雷轰顶,不禁怒发冲冠爆了粗口:“他妈的,他们要卖股,我竟然一点不知道!”
经过深思熟虑后,李经纬决定通过媒体,打一场健力宝保卫战。在他的策动下,“健力宝被无情贱卖”,“民族第一品牌旗帜被砍”等耸人听闻的标题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最终新加坡的那家企业望风而逃。后来,李经纬还施展了软硬兼施的手段,说服宗庆后放弃收购健力宝。彻底把三水区有关部门逼到了墙角。李经纬以质问的口气问地方领导:“你们既然要卖健力宝,为什么不卖给我!”
那位领导屈服了,给了李经纬一周时间,让他筹集4.5亿的收购款。李经纬同意了,双方不欢而散。
入主健力宝时的张海
就在李经纬自己对健力宝的控制高枕无忧之时,他命运中的克星出现了——张海。
这位十几岁就“出道成仙”的气功大师,在积攒了一大笔钱财后成为了中国资本市场的弄潮儿。当他在飞机的报纸上看到健力宝出售的消息时,兴奋的立刻改变了行程,在他看来健力宝就是一块鲜美的红烧肉。
张海的出现,让尴尬的三水区地方领导犹如看到了制衡李经纬的救命稻草。他们虽然允诺给李经纬一周的时间,但在第六天有关部门通知李经纬,健力宝已经卖给了张海。
转过年来的1月15日,一场仓促而盛大的签约仪式在健力宝山庄内举行了,年轻的张海踌躇满志的向在场的人们喊口号、画大饼,而坐在一旁的李经纬一言不发,含泪仰天。这一幕被媒体记录下来,成为了一个时代终结的最好象征。九天之后,李经纬因中风被紧急送入医院,从此一病不起。
2002年10月,李经纬因涉嫌转移资产被罢免人大代表资格,并被监视居住。此案拖延至9年后才正式宣判,李经纬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2013年在病痛交加中悲情离世。
后来的事情,许多人都很熟悉,张海在利用健力宝横征暴敛,还将魔爪伸入足球领域,收购了深圳健力宝足球队,操纵足球市场打假球。最终得到了法律的制裁。而健力宝,这个曾经因为体育而家喻户晓的产品,这个曾经的民族工业第一品牌,这个曾经为中国老百姓带来无数回忆的饮料,从此一蹶不振。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中国的商人,在历史上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喜剧,而这部历久弥新的剧集时至今日仍未完结。张謇到荣毅仁,完成了民族资本在乱世中的逆袭;李经纬到宗庆后,他们拿着民族品牌的大旗奋勇搏杀。正是这种无法言说的传承,让现在的马云、许家印也是高擎着情怀大旗。可他们有的人因为时代而辉煌,可也有人如李经纬等,因为时代而悲情,最终沦为权力与资本联合绞杀的对象,沦为商业教科书上寥寥数语的案例。
但相比于现在的商人,李经纬等人或许更多了几分让人值得唏嘘一声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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