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如顺老人和他的奖杯、奖牌。
“异类”和“楷模”通常是相对立的人物标签,而这两个标签总是同时出现在71岁的罗如顺和上海老将田径队其他老人的身上。
他们是“异类”。按照“65周岁以上确定为老年人”的国际规定,他们本该在晚年时光里打打太极、下下棋或者参与类似广场舞、健步走和柔力球的大众健身,但罗如顺、朱葆宁、秦伯葵和一群“老将”却执着于竞技体育。
他们又是“楷模”。长年坚持规律跑步和健身,帮助他们锻炼出了与年龄略显不符的硬朗体魄。当他们不久前在山东泰安的第十八届全国老将田径锦标赛代表上海带回2枚金牌、7枚银牌和5枚铜牌后,他们的故事和成绩让不少年轻人愿意“献上膝盖”。
“很多人骂我们是‘神经病’,是一群‘傻子’。”罗如顺听到周遭这样的评价超过十年,虽然现在越来越少,但却从未消失。不过,罗如顺并没有因此熄灭心中那团火,“我愿意做这样为国争光的‘傻子’。”
时间很苛刻,分秒之差,这群老人就无缘奖牌;时间又很慷慨,年复一年,他们不停在全国、全亚洲甚至全世界赛场上刷新自己的纪录,同时颠覆着人们对于老年人运动的观念。
张林德(站着)和罗如顺(左一)。
自费20万的“傻子”领导者
入冬的上海,天气已颇为寒凉。日出之前,室外的气温一般只有摄氏四五度。而每天凌晨五点,罗如顺就换好跑步装备,准时出门训练。
18年来,罗如顺都是如此,除非大风大雨或是极端恶劣的天气,否则他从不间断。
“我从2000年开始就一个人天天跑步,夏天的时候,4点半就出门了,那时候,跑步不像现在这么火爆,我每天跑得全身湿透,很多人都以为我疯了。”
退休前,罗如顺是上海理工大学的一名教工,他时常从家里跑到学校,单程就是15公里;2007年正式退休那一年,罗如顺开始了自己的比赛生涯,“就是2007年,我在厦门跑了第一个马拉松,也是我人生里最难忘的一次。”
在那场比赛的30公里处,罗如顺的双腿开始抽筋,“我记得我的小腿硬得跟石头一样,疼得我呱呱叫。”
罗如顺。
当时的医疗条件和志愿者服务并没有如今那么周全,罗如顺的身边没有医生,他只能自己坐在地上拍打小腿。很多跑者经过他身边都没有停下来,直到一名同样来自上海的跑者停下脚步,询问了他的情况。
“他就一路陪着我,我抽筋了,他就帮我按摩。”就这样罗如顺在这名跑者的陪伴下又坚持了5公里,“我当时不好意思一直耽误人家,不然两个人到终点都拿不到证书。”
在罗如顺的强烈要求下,那位好心的跑者继续比赛,而罗如顺就一步一步坚持。当他走过终点的那一刻,他比“关门时间”还提前了3分钟,“当我拿到奖牌的时候,心里万分激动,眼泪水都流下来了。”
以这么痛苦的经历开始自己的马拉松生涯,反而坚定了罗如顺的信心。
2007年的北京马拉松,他跑出了3小时31分10秒的成绩,在拿到奖牌的同时,还带回了全国田径业余一级运动员的证书。那一年,他60岁。
后来,他加入了上海市老将队,跟着当时的队长张林德一起训练;再后来,张林德老先生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继续跑步,罗如顺就成为了这支队伍的队长。
罗如顺的证书。
他组织队员参加每个月的跑步“测试赛”,同时也带队参加各种马拉松比赛,甚至是全国老将田径锦标赛。不过,这些比赛都需要参赛者自付报名参赛费,对于老人们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10年代表上海或者代表中国去比赛,我花费了差不多20万元吧。”罗如顺每个月的退休工资产不多5000元,除了交给老伴的3000多元家用,自己的私房钱就成了他的比赛基金。“很多人骂我们是‘神经病’,是一群‘傻子’。”
罗如顺没有因为这样的质疑而放弃竞技体育的信念,他甚至愿意为一些队员垫付费用。
“有的老人除了微薄的收入,要靠捡垃圾赚钱,生活省吃俭用,但是到了比赛却愿意把钱都拿出来。而我能做的,就是带他们一起去比赛。”
说起老队员的一些经历时,罗如顺总是容易激动落泪,所以,他希望能在自己还有经历帮助更多人比赛的时候,带着这支老将队去全世界各地展示中国老人的风采。
“我还可以做几年,我就想选拔更多优秀的老年运动员,在国际赛场上为我们国家争光,赢得更多的荣誉,尽我的一份责任。”
罗如顺反复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心和希望。”
朱葆宁。
老年“悍将”,对胜负的渴望超越一切
在罗如顺的这支40多人的队伍中,有一位“悍将”,他就是66岁的副队长兼教练朱葆宁。今年在山东泰安的全国老将田径锦标赛上,上海老将队的两枚金牌,就全部来自这位老人。
朱葆宁在竞技赛场上对于胜利的渴望,不亚于大部分职业运动员。
朱葆宁今年参加上海马拉松。
时间回溯到50年前,当是还是一名中学生的朱葆宁参加了安徽省宁国中学田径队的一场选拔赛,那次的成绩就让他萌发出了成为冠军的信念。
“那是我第一次跑100米,我跑出了13秒5的成绩,当时我就有了雄心壮志,我想今天是13秒,明天是12秒5,后天11秒5,然后我就能像中国优秀运动员陈家全(六次破中国田径100米跑纪录)一样的,跑到10秒。”
可当年“上山下乡”的号召,让朱葆宁放弃了尝试职业运动员的这条路。不过,他并没有放弃跑步。
“那时候,早晨我首先起来跑步,跑步好了再做饭。农业生产以后回来再训练一会儿,才休息。”朱葆宁就这样日复一日在农村里训练了三年时间。
后来,他考上了当年的徽州师范专科班,成为了一名体育老师。在从事体育教学的那些年,他也在继续参加各种跑步比赛。
“第一次获奖应该是就是在环宁国县元旦环城赛跑,我获得了一支6毛6分钱的新农村钢笔。”朱葆宁到现在都记得,从那支钢笔开始,他几乎“垄断”了每一年那场比赛他所在组别的冠军。
朱葆宁的获奖证书。
“从新农村钢笔到每年3680元的第五套人民币收藏版,这么漫长的时间,我从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乙组到老年甲组,我获得了40多年的冠军。”
少年时代埋下“冠军梦”的种子,在年复一年的训练和比赛中不断发芽成长,朱葆宁想要到更大的舞台上和更强的同龄人对抗。
在亲戚朋友的鼓励下,朱葆宁开始尝试从短跑转向长跑。2011年,上海的一场半程马拉松上,朱葆宁第一次参赛就跑了1小时34分;随后在2012年,他继续参赛,跑出了1小时31分的成绩,排名所有选手的42位。
在比赛中,他认识了罗如顺,以及更多年纪相仿并且同样热衷于跑步竞技的老人,他们一起训练,一起交流。有了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朱葆宁的胜利欲望更加强烈。
2017年9月,朱葆宁迎来了“实现人生梦想”的时刻。在江苏如皋的第20届亚洲老将田径锦标赛上,当时65岁的朱葆宁代表中国出战60组的4×400米接力,最终,他们为中国队赢得冠军。
“当时我手舞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心都要跳出来了。”
朱葆宁本次拿下两块金牌。
胜利,几乎是朱葆宁站上跑道唯一的想法。当他今年在泰山体育场的1500米比赛里只跑出第三名的成绩时,他自责不已,“这次战略失误,我没有计划好每一项比赛,不然我肯定可以轻松拿到第一。”
在中国体育整体倡导“淡化金牌、看轻胜负”的大环境下,一位老运动员的强烈胜负心,多少有些特别。
“为什么这么看重胜利?”
“我认为到了某个程度,只有成绩才能展现出我们的能力。虽然我现在不可能像苏炳添这样为国去争光,我们老了,跑得慢了,跳得低了,但是我们有一个年轻的心。”
朱葆宁一直有一个人生信条,“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是放弃注定失败”。他常说,“在体育上,少年强、老年强,中国才是真正的强。”
秦伯葵。
有爱的冲刺者,老伴是破纪录的动力
所谓的强大,其实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如果说,朱葆宁的强大属于锋利而尖锐,那么,秦伯葵的强大则属于温暖而柔情。
78岁的秦伯葵算是如今这支上海老将队里最年长的几位成员之一。但他最特别的地方不在于他的年龄和成绩,而是他每一次外出比赛,总有老伴在身边陪伴着。
在泰山脚下举行的那场全国老将田径锦标赛上,江天龄阿姨一直陪着秦伯葵,帮他收拾换下的运动装备,用手机记录他比赛的视频和照片。
“她嘴上有时候劝我不要比赛,但是我看她内心还是很支持我的。”说到自己的老伴,秦伯葵总是带着幸福的微笑,“我有比赛她基本上都会跟着来,然后负责我的饮食之类的,各方面都很照顾我。”
江天龄比秦伯葵还年长3岁,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动作缓慢,说话轻声细语,但关于秦伯葵的饮食起居和比赛事宜,她总是处理得很细致,“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就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说起秦伯葵和江天龄的爱情故事,其实就是从体育开始的。
1959年到1964年间,秦伯葵是上海市徐汇区代表队的队长,主项是100米、200米和跳远,那时候,江天龄的单位组织到赛场看运动会,她就在场边看到了秦伯葵的比赛。
“后来她经常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我们就认识了,然后在一起了。”
秦伯葵老人日常训练。
1965年以后,秦伯葵所在的研究所从徐汇区搬到了杨浦区,工作更加忙碌,他也减少了训练和比赛的时间。1982年,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将秦伯葵带到了日本,后来,他就留在了日本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和生活。
退休之后,受到日本浓烈跑步氛围的影响,加上在工作的这些年身体积累了太多脂肪和疾病,秦伯葵重新开始投入运动。
他记得自己开始恢复训练是70岁那年,然后慢跑了四年多,他了解到日本有专门为老年人举办的田径大赛,而且各市各区各县都有不同的比赛,于是他萌生了重新参加竞技的念头。
“我从74岁开始从新跑100米,刚开始跑得很慢很慢,累得不行。”经过3个月的训练,秦伯葵可以跑道20多秒,他就决定尝试参赛。
“当时我也收到了一位日本老人的鼓励,他100岁了还在参加比赛,还打破各种纪录,后来跑不动了,他还要推铅球,反正他一直在动,鼓舞了很多日本的老人。”
秦伯葵口中的这位传奇,其实就是日本的宫崎秀吉老人,他在105岁的时候,还在100米的跑道上以42秒打破了百岁老人组的世界纪录。直到106岁,这位老人还活跃在世界田径赛场上。
秦伯葵在日本获得的证书。
有了榜样的力量,在加上老伴的陪伴,秦伯葵老人从日本回到中国参赛,成功入选了2017年在如皋举行的亚洲老将田径锦标赛的中国代表队。在那年的比赛里,他在75岁组的4×100米比赛中打破了亚洲纪录,并且赢得了4×400米的亚洲金牌。
而那场比赛上,江天龄阿姨一如50多年前一样,在场下注视着秦伯葵老人,并且为他加油呐喊。
“其实我现在也不指望他拿到怎么样的成绩,主要就是他开心就行,然后能健健康康。”
每当江天龄阿姨说出她的“要求”,秦伯葵就会哈哈大笑,因为对老人来说,这个目标实在是太低了。“我现在参加比赛之后,每年检查身体,指标都很正常,几年来都没感冒一次。”
在秦伯葵老人心中,还有更大的梦想,“我希望到了80岁的时候,我还能提高成绩,然后代表中国参加世界比赛,能在个人项目上赢得奖牌。”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坚持,老人的回答很简单,“跑得动就是幸福,所以我要一直跑下去……”
秦伯葵老人(右二)打破亚洲纪录。
现实和理想的矛盾
对于这群老将们来说,他们的2018赛季在那场全国老将田径锦标赛之后并没有彻底结束,他们都进入了各自的冬训,备战来年的各项比赛。
坚持跑步和健身,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难度。不过,在他们心中一直有一个小小的遗憾,那就是一直没能够在自己的“家门口”上海参加一场全国甚至全亚洲的老将田径锦标赛。
事实上,罗如顺之所以担起上海老将队队长的职责,很大程度也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
罗如顺的“前任”张林德老人,曾是复旦大学数学系副教授,他是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2013年,他在西班牙参加世界田径比赛回来后,就开始联系各个体育场和相关单位,希望组织一次全国老将赛,但是由于经费和赛事组织的一些问题,比赛迟迟没能落地。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就突发脑溢血了,然后就不能担任老将队的教练和队长。”提起老队长和自己的教练,罗如顺难以抑制自己的失落和难过。
这些年,他也一直与各方沟通,希望上海能够承办这样的比赛,但是似乎始终无法达成心愿,“我们这些老将收到的关注和重视还是比较少。像张林德老人脑溢血,还有一位曾经的奥运火炬手田振伦,他在亚洲老将田径赛上获得很多冠军,后来得了老年痴呆,也没有得到多少补助……”
或许,这就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
事实上,上海也在以各种形式解决老年人的社会问题,其中,体育锻炼就是政府倡导的一种重要形式。只不过,这种形式是以大众健身为主,而非竞技类体育项目。
“2017年参与大众健身的老年人已经超过百万人次,老年人运动的数量越来越多,但是他们的运动质量还不够高。”
上海市老年人体育协会的相关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们在全年组织了30多个运动项目,其中包括篮球、足球、网球、乒乓球、健步走、广场舞、钓鱼、武术和收藏等等各式各样的大众健身活动,但都会根据参与者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对运动方式进行调整,以适应老年人锻炼身体、娱乐身心并且结交朋友的目的。
“我们不是不鼓励竞技运动,但是大运动量对于大多数老年人来说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问题。科学健身,保护自己,安全第一,鼓励更多老年人运动,才是我们最主要的目的。”
在上海,每四年也有一次老年运动会,但是相比于老将田径锦标赛,前者并非以“争金夺银”为目的。
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罗如顺、朱葆宁和秦伯葵这些追求竞技胜利的老人,算是一种“异类”,但这何尝也不是一种执着的坚持和热情?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理解和支持,尽力为他们提供舞台。
澎湃新闻记者 马作宇 实习生 杨鹏
正文已结束,您可以按alt+4进行评论相关文章:
相关推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