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塔·斯特内斯库(Nichita Stanescu,1933-1983),被公认为是罗马尼亚当代诗歌的代表人物。出生于罗马尼亚石油名城普洛耶什蒂。曾在《文学报》诗歌组担任编辑,结识了一批富有创新精神的诗人,形成了一个具有先锋派色彩的文学群体。他们要求继承二战前罗马尼亚抒情诗的优秀传统,主张让其诗歌与世界诗歌同步发展。
《斯特内斯库诗选》作者:(罗马尼亚)尼基塔·斯特内斯库 译者:高兴 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
1960年,尼基塔·斯特内斯库27岁。那一年,他出版了诗集《爱的意义》。这部诗集在罗马尼亚引起了轰动,自此宣告一颗耀眼的诗星在罗马尼亚文坛升起。那个时候,距他发表处女作仅仅才三年时间。
人的颂歌
为时代话语注入新的活力
从一开始,斯特内斯库就是一个典型的抒情诗人。抒情诗,在其被定义之时,就显示出诗人主观思想感受在作品中的基础作用。抒情诗并非仅仅是个人感受的抒发,最好的诗篇一定也是可以分享的人类的普遍情感,尽管自柏拉图起,指责诗歌缺乏理性的声音便不绝于耳,但是,诗歌能够表达人类理性的思考也同样被一代代的诗歌所证实。因此,历史上每一次新的抒情诗的滥觞,都伴随着对那个时代语言贫乏的反抗和新的语言形式的建设。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罗马尼亚诗歌乏善可陈,在这样的情形下,以斯特内斯库为代表的一大批抒情诗人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了改变罗马尼亚诗歌的创作活动。《斯特内斯库诗选》中文译者高兴在译序中告诉读者:“在他们的作品中,自我,内心,情感,自由,重新得到尊重,真正意义上的人重新站立了起来。”——
哦,事物没有与我一道生长。
某时,在我雾气缭绕的
童年,它们只够到
我的下巴……
在斯特内斯库笔下,呈现出像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尊严的颂歌式赞美。随着人的自我意识的强大,内心之外的“事物”将愈来愈不再对人的自由精神构成枷锁。这是对罗马尼亚当时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的反抗,也是以行动改变语言贫乏的创造。捷克作家克里玛就指出,当僵化的意识形态语言充斥社会的各个领域,文化作为传统、人的权利和自由的生活形态,包括个人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在受到伤害时自卫的能力——这一切都在弱化,并渐渐开始沉默,语言也在退化为报纸新闻宣传的陈词滥调。因此,抒情诗按照雪莱的定义,它的创造性活动一定会从更新语言开始,推动僵化的社会形态的变化和更新。
在1964年出版的《情感幻象》中,斯特内斯库更是把对人的歌颂推到了极致,他赋予树木、岩石、空气以人类的想象力和视角,重新通过大自然来定义人类:在树木的眼中人类是自由生长的参天大树,在岩石眼中人类是推动太阳发光的力量,在空气的眼中人类是稀有的飞鸟,能够翱翔在比空气更为纯净的思想之中。这些诗篇无不在呐喊着人的存在,这存在抵抗着历史的虚无,抵抗着把人投入虚无的负面力量。这些抒情诗一扫教条的呆板和口号的空洞,为那个时代的话语注入了崭新的活力。
诗即真实
将所有的思想和感受转化为意义
亲爱的,真理是天空,
亲爱的,真实则是田野。
斯特内斯库清醒地知道,真理如同自由一样,常被人曲解,被人利用,被假借真理之名行不义之事。因而,清楚地区分相对于真理的罪孽和相对于真实的过错是必要的。人因为真理而诞生,但却因为罪孽而死去——诗人知道,诗歌只是对人类精神活动进行无休止探索的一条道路,并不是自明的真理。诗歌是真实之物,犹如田野大地可亲近触摸的真实,在斯特内斯库的诗中,“最终,词语必须同我相似/同世界相似”,然而这还不够,即便诗人感到“我与一棵树相似;/我的每个词语都是一片叶子”,但“用不了多久,我会放弃一切的比喻”,因为真实的法庭“判我专注于它们本身的含义,/直到我变成苹果、叶子、/影子、/鸟儿的样子。”诗歌以诗人全部的热情和生命为食,为了成为它要说出的那个真实。所以,斯特内斯库善意地提醒:“不要过快过早地拥有真理,如此,你们还会有所梦想。”而且,如所有伟大谦卑的心灵那样,他坚称自己“我是真实,并非真理”。
1966年,斯特内斯库的诗集《哀歌十一首》出版,这部诗集被罗马尼亚评论界公认为他最杰出的诗歌作品。译者整理的创作年表注明,出版这部诗集时,其中的《第九首,蛋之哀歌》未能通过审查而被抽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那个时代,“为抽屉写作”已经成了许多诗人和作家选择的历史责任。这组重要的诗篇,中文译本只选取了其中的前七首,虽然有些遗憾,但已经充分显示出斯特内斯库对于时间、存在、艺术创造和哲学探索的敏锐洞察,也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卓越抒情诗人高超的表达技艺。在他看来,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他之创造大于创造者本身。他代表了“创造”的本质,其完美的内在,没有边际却有深刻的限制和秩序;他无限至“没有任何外部的/可以用来撞击的东西”,“他甚至都没有现在”,取消了物理时间的刻度而无始无终。这如此巨大的事物令诗人明白“一切皆为一切的反面。/但并不反对他,也/丝毫不否定他”:
唯有那个知晓是的人
才说不。
但他,知晓一切,
在不和是处,都有撕裂的叶子。
斯特内斯库对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洞若观火,他的诗句是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的名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总是圆满的”优雅变形。在其第二首哀歌中,他指出,“每个山洞里都住着一个神。//倘若一块石头裂开,很快/就会有一个神被带来,放在那里.”世界犹如永在永信的安慰,彼处的缺憾必定会被绝对的存在所填满,在人与人之间,牺牲者将无物可以丧失,善的到来与时间同步——“因为脱离自我的一切,神都会保护”。人的爱体现在对他者的关切之中,如凝视,目光将凝视之人运送至目光的另一端,并在那里结出果实——人在凝视中成为被凝视之物,那一刻时间消失了,不再有隔断和损耗:“我同物体彻底混合在一起/以便阻止它们行动”。这是一切关系中的存在,是诗人真正要表达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将所有的思想和感受转化为意义,这是最终的真实。
一滴会说话的血
用语言弥合千疮百孔的世界
早在六年前,我在为《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写的评论文章中曾写到:这些不甘于接受低贱命运的诗人,在处理社会主义经验和个人生活经验的实践中,和许多东欧诗人一样,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不再是那个登高一呼的领袖,相反,他们走在沉默的人群中,分享这被迫的耻辱和痛苦,也共同分担沉默和对权力无奈的原罪。他们并未把自己视作无辜的人,从而拥有某种道德上的豁免权和优越感。不,对权力奴役带来的清算正应首先从自己开始,从日常生活和作为普通人的内心感受开始,那也是文明最基本的萌动。它要祛除思想和文字的漫画性,在被野蛮暴力和意识形态清空的内心,重新以语言建立意义和信仰,重新建设人的诞生。
斯特内斯库在一首诗中写到了意大利宗教人士萨沃纳罗拉,这位滥施死刑、以反对文艺复兴艺术和哲学、焚烧艺术品和非宗教类书籍为乐事的修士出现在诗人的梦中,他要继续烧死麦子和玉米,砍断人的手脚,削去耳朵挖掉眼睛,摒除人的一切感受,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最纯洁的人。诗人做这样的噩梦不是没有来由。他在《圆圈课》这首诗中写出人们对权力画下的圆圈跪下膜拜,在《睡眠》一诗中借助对睡眠的请求,控诉新的造神运动带来的被吞噬的恐怖:“最好用你为我加点盐/让我更加可口。/你没看到我们饥饿的神/重新来临了吗?”
他在写《害怕》这首诗时,描述内心对于暴力的想象,以及人可以毫无理由地杀人的瞬间潜意识,令人毛骨悚然。另一首《枪》,对枪这件物体的物理构造分析得无懈可击,合理而充满秩序,甚至结尾的“开火”也干脆利落,唯独可以不去问作为一件杀人武器为何存在,这样的留白意味深长又惊心动魄。但是,诗人的天职并不仅仅是为了揭露历史的伤口,他的天职更在于用语言去弥合这千疮百孔的世界。
他说,“一切为了拥抱,/细致地,一切/为了探索尚未诞生的景致”;他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滴会说话的血”;他说“我的两只手已坠入情网/天哪,我的嘴在爱恋/瞧,我醒来发现/世界万物与我如此贴近”。在一个抒情普遍都会令人尴尬的年代,这些诗句不是抒情诗对于非抒情诗的胜利,而是因为抒情诗以情感的力量带来安慰,以感受性的思想给予理性的启蒙,以想象力抵达他人,以节奏和旋律弥合缝隙和裂痕,以新的语言创造新的时空秩序——它带来人性的改变。正如他写下的这些诗句:
我教词语如何去爱,
将心脏捧给它们看,
锲而不舍,直到它们的音节
开始跳动——
唯有那个知晓是的人
才说不。
但他,知晓一切,
在不和是处,都有撕裂的叶子。
□蓝蓝(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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