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疆域丨我们花了40年时间 才能和你们坐在一起看球赛

[摘要]35个伊朗女孩被关在同一间牢房。没有审讯，只是让她们与向往的足球场隔离。姑娘们熟络地聊起天，讨论着下一次女扮男装如何能做得更好。有人偷偷把手机带了进来，她们的自拍照在网上走红。“我们想要走进体育场，并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权利那么做；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热爱足球。”这是腾讯体育女人节专题《女人的疆域》的最后一篇，“女性同样是阿扎迪（即自由）的捍卫者”。

文/李旭 张楠

视频/赵航

“女性进入球场 会引发罪恶”

我们是在伊朗同也门的小组赛之前看到法丽莎的。高高的鼻梁让她的脸显得很立体，深深的眼眶里，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她化着精致的淡妆，穿一件伊朗球迷衫，下半身的牛仔裙刚刚过膝，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法丽莎迟疑着拒绝了我们拍照的要求。“还是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了。”她说，“来到阿联酋并不容易，几乎用掉了一年的积蓄。但这些都值得，能够亲身走进体育场为伊朗队加油的感觉，太棒了！”

伊朗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妇女一直被禁止现场观看比赛（去年起开始出现一些松动）。以伊朗总检察长穆罕默德 蒙塔泽里为代表的保守派说：“当一个女人走进体育场，她面对的是穿着运动服的半裸男人，这会引发罪恶。”

所以对于伊朗女性来说，世界大赛在本国之外举办绝对不是一个坏消息。

“你们知道《越位》这部电影（该片讲述了六个伊朗女孩试图装扮成男孩混进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的故事 编者注）么？”她问。

2006年的电影《越位》，讲述了六个伊朗女孩试图装扮成男孩混进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的故事（资料图）

我们点了点头，还知道这部电影的导演帕纳西事后被逮捕，罪名是传播反伊朗政权的宣传。法丽莎向我们讲述了她最好的朋友艾米尔一年前的经历，银幕里的故事在生活中上演。

2018年3月，伊朗联赛德黑兰德比如约而至。和以往一样，能够容纳10万人的阿扎迪体育场在开赛前两三个小时便已经人山人海，爆发出的嘈杂声震耳欲聋。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在主席台处的看台挂着一条横幅：欢迎因凡蒂诺。国际足联主席正在访问伊朗，这一举动被寄予厚望 两个月之前，另一个禁止女性进入足球场的大国沙特阿拉伯宣布，将允许女性观看比赛。

但在因凡蒂诺和另外10万人听到德黑兰德比的开场哨时，赛场外，35名年轻的女子被关进警车，一部分的人的脸上带着假胡子，男人的打扮。艾米尔是其中之一。

“艾米尔和我都是波斯波利斯的球迷，从小就是，但却从来没有能够来到现场体验比赛的气氛，我们也想现场看伊朗队的比赛。”法丽莎说。

她们还一起设法弄到了世预赛伊朗对阵乌兹别克斯坦的门票，但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

“有因凡蒂诺在，警察可能不会乱来。”艾米尔决定穿上男人的装束，为着心中热爱再试上一试。但巡逻于球场外的道德警察很快围了上来，将艾米尔们关进了警车，随后送往城市的一座看守所。

监狱里的情景颇具喜感。35个人被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里，并没有审讯，逐渐消除了恐惧感的姑娘们熟络起来，甚至开始讨论下一次女扮男装时如何能做得更好。明文规定不允许保留手机，但有些人把手机偷偷带了进去，她们的自拍在网上迅速走红。

埃斯特拉尔以1比0击败了波斯波利斯的消息传来，这些女囚犯有的穿着蓝色的球衣，有的身着红色，一半的人庆祝，另一半人则叹息。在拘押了6小时后，所有人被释放。

“希望自己下次会有勇气和艾米尔一起行动。”法丽莎说，“我们想要走进体育场，并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有权利那么做；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热爱足球。”

连男人们都在为她们加油

2019年亚洲杯的售票情况并不好，但是凡有伊朗队的比赛，上座率都不会难看。

阿布扎比的纳哈扬体育场，伊朗面对越南，这同样也是完全不同风格的两国女球迷的较量。体育场外，一个健壮的伊朗男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和闺蜜们大大方方的让摄影记者给她们拍照。他们都不会说英语，但是女人们却极尽所能摆着各种pose展现着自己美丽的曲线。

阿联酋亚洲杯小组赛伊朗vs越南比赛时，双方女球迷的合影

距离他们五米远，有这样一家三口：女孩儿戴着名牌墨镜，穿着伊朗的紧身款球衣，看样子30出头，身边跟着头发有些花白的父亲母亲。电视台要采访父亲，父亲把远处的女儿拽到镜头前，让她来接受采访。

得知我们也想采访，父亲又赶紧把她推上前。这是她第一次到现场观看足球赛。父亲是伊朗的铁杆球迷，从小她就能够背下来伊朗所有球员的名字。但对她来说，足球只存在于电视里。她很想知道现场究竟是什么样子，父亲也想让她来感受。于是，父亲在去年就买好了亚洲杯的机票和球票，带她和母亲来到阿联酋。

“我……真的很……激动……”之前聊天的时候，还很沉稳应对，但问到她第一次到赛场的感觉，她有些语塞，现场的一切多少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父亲轻车熟路地带着她们检票、寻找座位，还带她到越南球迷的阵营里合影。而她只是一直笑。

“真的很激动！从小就有这样的梦想。今天实现了，也希望伊朗能够赢球。”她终于表达了出来。

亚洲杯淘汰赛阶段，伊朗队成为了中国队在四分之一决赛的对手。伊朗队的赛前训练，自然挤满了来自中国的媒体，现场一位伊朗女同行却意外“抢镜”。由于她的英语并不熟练，男记者萨米尔主动担当起了沟通的桥梁。其他伊朗男记者也三三两两地靠近，拍下我们采访的画面。

萨米尔说：“其实在伊朗国内，恐怕除了那些宗教原教旨主义者们，所有人都希望女性可以走进球场。”

俄罗斯世界杯亚洲区12强赛阶段，伊朗队所向披靡早早锁定出线权，是继东道主以及巴西之后，全世界第三支确定世界杯席位的球队。足球，对于一个近四十年来一直被国际社会边缘化，经济因此而萎缩的国家来说，常常是珍贵的好消息。就在战胜乌兹别克（确保出线权）的第三天，总统鲁哈尼在政府办公室接见了全体教练和队员。

主教练奎罗斯第一个上前，跟总统热情地握手。球员们一个接一个走上来，最后是队长绍贾伊。他递给总统一件全队签名的伊朗队服，并和总统耳语了几分钟。

电视台的摄制组一直等候在总统府外，他们问绍贾伊向总统说了些什么。“伊朗有很多很多女人喜欢看男人踢的足球比赛。”队长向总统提及了国家正在实施的禁令，”如果同意让女性进入，就应该修建一个能容纳20万人的体育场，因为我们拥有的女球迷和男性人数一样多。”

绍贾伊出现在俄罗斯的舞台，书写下伊朗足球的一页历史 唯一一名参加过三届世界杯的伊朗球员。2018年6月21日，绍贾伊和队友们在喀山挑战西班牙。同时，千里之外的德黑兰阿扎迪体育场，也会对这场比赛进行直播。

早在开赛前五六个小时，就有大量女性球迷聚集在阿扎迪门口。面对警察，她们有的静坐，有的则拿出“呜呜祖拉”，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抗议。终于在开赛前80分钟，德黑兰警方做出了让步。这是四十年以来，伊朗女性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体育场。

伊朗国家队的官方社交媒体账号随即更新了动态：看，此时此刻的阿扎迪体育场。所配的照片里，一位拿着国旗的女球迷，位于构图的最中央。就连西班牙队长拉莫斯也在赛后为伊朗女球迷叫好，她们才是今晚的胜利者。

伊朗国家队官方推特发布的照片，举着国旗的女球迷位于构图的正中央

围城似乎出现了松动。

4个月之后的10月17日，伊朗同玻利维亚的友谊赛中，100名女性现场观看了比赛。她们被安置在一个单独的站立看台，她们的身份是伊朗国脚的家属，也包括伊朗女足和室内五人制国脚。

2018年亚冠决赛第二回合，波斯波利斯队主场迎战日本鹿岛鹿角，约500名女性被允许加入助威的人群。伊朗国内改革派报纸《Etemad》热情洋溢地写道：“女性同样是阿扎迪的捍卫者”。

在波斯语中，“阿扎迪”意为自由。

但千万不要以为保守势力会束手就擒。伊朗总检察长穆罕默德 蒙塔泽里随即发声。“我反对有女性出现在阿扎迪体育场，我们是穆斯林国家。”他说，“将会处理以任何借口允许妇女进入体育场的官员。”蒙塔泽里警告体育官员，不会允许类似事件再度发生。

历史常常是这样，前进两步，倒退一步。但无论如何，周围的铜墙铁壁已经不再坚不可摧，有光亮透了进来。毕竟，伊朗八千万女性球迷的存在，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坚硬事实。

斗争还在继续。

“身体自由，我是我自己的”

和伊朗相比，其他伊斯兰世界的女性不需要因为足球（至少目前是）而女扮男装，也用不着担着身陷囹圄的风险。足球之于她们，没有千钧重量和惊心动魄；但她们的热爱不会因此而褪色，足球让她们成为现在的自己，发现更好的自己。

阿诺德 安琦下车迎面走来，令我们感到惊艳。她穿着深蓝色的袍子，脚下踩着细带细跟的高跟鞋，手里拎着一个Gucci的限量包。跨下一辆白色的SUV车的时候，一度以为她只是来这里看别人踢球的女孩儿，完全没有把阿联酋足协给我们安排采访的女足国脚联系到一起。

时尚美丽的阿联酋女足队员阿诺德 安琦

阿诺德一家五个女孩子都在阿联酋足协各级女足国家队踢球，她是家庭中的大姐。坐在我们的镜头前，阿诺德笑得很含蓄，五官精致美丽，根本无法想象她叱咤球场，在后卫线上封堵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母亲是一名老师，父亲是一名手球运动员，为国家队效力过很多年。最早接触足球是在16岁，或许因为天生基因里的运动细胞，父母都非常支持她们这一家踢足球。现在最大的妹妹已经跟她一起在国家队效力，司职中场。这些年，只要和妹妹一起踢球，父母就会在现场为她们加油。

“父母的支持我们来说非常关键。在我的大学，很多体育运动其实都限制女孩子参加。我们有一个足球场，但是只针对男孩子，不允许女孩子进入。很多女孩子都觉得不合理。”16岁那一年，阿诺德被送到了阿布扎比国家中心的女足俱乐部训练，“你很难想象当年踢足球是什么样子，而现在我们有了各级别的联赛，真的非常伟大。”

能有这样一个开放的家庭，阿诺德和妹妹们无疑是幸运的。事实上，在很多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父权依旧有着绝对的权威，并且渗透在仪式、传统、法律、语言和习俗的方方面面，塑造着女孩们的人格。就像波伏娃说的，“女人不是生就的，而是后天养成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足球的喜爱和追逐过程，成就了很多伊斯兰女孩“自我意识”的觉醒。

就在采访阿诺德的那个晚上，恰好赶上阿联酋女子裁判的日常训练课，我们看到了阿莫 瓦埃尔。跟阿诺德的温柔不同，瓦埃尔身穿曼城训练营的球衣，她说话非常直接，也很干脆。她也是阿联酋女足的现役球员，询问她的位置，果不其然是个前锋。

干脆利落的阿联酋女足球员阿莫 瓦埃尔接受腾讯体育采访

瓦埃尔从小的经历并没有阿诺德那么顺利，但是却比阿诺德更加轰轰烈烈。她最早接触的体育运动是篮球和网球。上大学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了一场足球赛，也就是现在阿联酋女足主教练特谢礼在场的一场比赛，她才意识到原来女孩子也可以踢足球，而且可能会为国家效力。于是从大学的第二年，她开始参加大学的联赛，那一年她20岁。

起初她的家长非常反对她踢球。但是她一直努力用自己的观点去说服他们，逐渐的，父母才开始能够接受，观点也发生了改变。这样的斗争一直持续了3年。“我展现给他们为什么要踢足球，告诉他们其实踢球并不危险，跟其他的体育项目差不多。我感谢我拥有了一个完美的23岁，我的父母开始接受这一切。”瓦埃尔这样说到。

其实直到现在，瓦埃尔依然会面临在她国家一些男性文化观点对于女孩子踢球的偏见，但是从小也习惯了这种挑战，她早已经不在乎了。“对我来说，只要我坚持踢球，其他都没什么。这就是我的最爱，如果你太在意外界的说法，就会被束缚。”

瓦埃尔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五年，业余的时间全部都是踢球。当她说到自己五个月之前刚刚结婚的时候，让我们有很惊讶。一个来自阿拉伯国家的女性，在婚后还继续为国家队效力踢球，我们了解阿联酋对于女足的开放，但这样的情况还是着实让我们有些惊讶。“如果你喜欢足球，什么都不用在意，只要你的家人支持你，丈夫也支持这个运动就够了。”瓦埃尔的语速非常快，更加能让你感受到她身体里面的那种力量。

即将要退役的她，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规划。她选择每周进行裁判员的培训，希望退役之后依然能做着跟足球有关的工作。目前阿联酋已经拿到国家级裁判证书的女性已经有25人，其中两名国家级裁判。

总会有一天 10万人的阿扎迪体育场需要扩建一倍

巴赫金说，一个人的成长不是他（她）的私事，他在与世界一同成长。

1月份进行的阿联酋亚洲杯，每场比赛大屏幕上都会播放一段“it’s my game”系列的宣传片。这是一个在去年三月八日，亚足联女足足球节开始提出的项目。目的不仅仅是提倡更多的女孩子去踢球，还希望亚洲女性都可以以不同的身份加入到足球中，比如到球场看球、作为志愿者、媒体负责人，或者裁判、教练等等。

2019年亚洲杯上 俏皮可爱的卡塔尔女球迷（右）

这次亚洲杯上，能够看到很多身穿黑袍的女性志愿者，人数甚至远远超过了男性志愿者。女孩们说非常流利的英语，在比赛中，她们也会把对阵国家的国旗贴到脸上，有镜头扫过来的时候，丝毫不会回避。这远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阿拉伯国家对女性的认识。

“我们做这些视频的原因是想展示全亚洲女性在足球中扮演的角色。我们现在有2-3名女性，是亚足联成员国足协的秘书长。毫无疑问，女性在亚洲足球中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亚足联外联总监吉布森在接受腾讯体育专访时这样表示。据悉，亚足联正拍摄制作一部阿联酋亚洲杯的一个纪录片，而这次比赛的总指挥就是一名女性。

揭幕战阿联酋与印度队的比赛，扎伊德体育场的一片看台上，聚集着70名11-18岁的女孩，她们都是“it’s my game”的受邀嘉宾。16岁的玛丽亚来自印度，“当我告诉我的父母，我在现场为印度队加油的时候，他们都为我感到自豪。我之前从来没有到现场看过足球，但是已经在学校里开始踢球了，我非常喜欢足球，也希望能够跟朋友们一起踢更多的比赛，因为这是非常伟大的时刻。”玛利亚说。

一年多以来，吉布森和同事们走遍了亚洲各个地区，拍摄那些投入到足球中的女孩子的故事。说起这一年看到的女孩子的故事，吉布森笑着表示可能两个小时都讲不完。他们拍摄了一个巴勒斯坦的女人，现在成为了当地足协的技术主任；一个蒙古的女孩儿，现在已经成为了球队经理??

从项目推行至现在，观看过相关视频故事的人数已经超过百万。“在有些地区，可能需要花些时间来鼓励人们。无论如何，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门，去参加活动。”吉布森介绍，“比如在伊朗，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数以百计的女性参与到其中。”其实，去年约旦举行的女子亚洲杯，是第一次在阿拉伯国家举行，展现出亚足联近些年在女足方面所做工作的成效。

目前，亚足联拥有47个成员国，划分为5个区域，西部地区起初女足的发展很落后，但现在也建立了地区间的国家联赛。吉布森说，每个亚足联成员国都会被给予女足发展的专项资金，并且指定一个女性技术部主任，“和女足一起，我们在西亚还有一些扶植儿童足球的政策，准备在伊拉克、巴勒斯坦、沙特实施。”

有人说，足球里蕴涵着人类一直以来孜孜追求的理想：不分种族、不分血统、不分信仰、不分贫贱、不分地域的自由、平等和公平。女性的存在，既是巨大的事实，也是理所当然。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头，那场引起万人空巷的德黑兰德比。波斯波利斯队长侯赛因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总会有一天，阿扎迪的一半属于你们。到了那个时候，10万人的球场想必要扩建一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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