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径亚锦赛亚军遭兴奋剂下毒多次倒在赛道 官方却称注射生理盐水

△ 孙丰艳参加比赛的直播截图。

2017年7月8日，亚洲田径锦标赛在印度布巴内斯瓦尔举行。在女子4X100米接力的比赛中，中国队以44秒50的成绩摘得亚军，其中一名队员叫做孙丰艳。

2018年5月22日，在全国田径大奖赛第四站女子400米项目预赛中，位列第五道的昔日亚锦赛亚军孙丰艳却连400米都没跑完，她的成绩只有三个英文字母“DNF（did not finish）”，中途退赛。

今年1月24日，孙丰艳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自己的成绩大幅下滑，源于在2017年8月23日，自己所在的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的科研人员宋某给她注射了“不明液体”，导致她身体产生强烈反应，血液中钾、维生素B12等指标严重超标，并在2017年8月后的比赛中多次出现恶心、晕倒等异常情况。

从2018年5月22日在赛场上晕倒开始，孙丰艳试图向四川体育职业学院了解宋某到底给自己注射了什么。

2019年1月18日，孙丰艳的母亲矫秀云因同校方多番沟通无果后，到四川省体育局讨要说法时因阻拦体育局领导、干部离开会议室，矫秀云被成都青羊警方以“扰乱单位正常工作秩序”为由，处以治安拘留5日。

成都青羊警方的行政处罚决定书上，引用孙丰艳一方的说法，形容事件为“兴奋剂下毒”。在孙丰艳提供的一份备忘录上，四川体育职业学院则对事件定性为“科研事故”。

上游新闻注意到，“孙丰艳被科研人员宋某注射液体”这一事实已经得到了孙丰艳、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田径系双方的确认，但对于“注射液体”的成分存在分歧。

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田径系副主任刘静表示，2017年8月23日孙丰艳是被科研人员注射了普通的“生理盐水”，目的是为了让孙丰艳心理得到安慰。

孙丰艳说，自己在2017年6月22日还在其教练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静脉注射，这是国际反兴奋剂机构明令禁止的行为。而两次注射药物的目的，孙丰艳认为是校方为了通过药物控制其竞技状态，“不让我出成绩”。

今年1月19日，四川省体育局已成立了调查组，介入调查孙丰艳反映的情况。

△四川省体育局已经成立调查组介入调查。

“科研保障”

孙丰艳1995年出生在山东城阳，从小就因为“跑得快”而出名。2009年，还在读中学的孙丰艳参加了青岛市运会，夺得了女子丙组100米、200米、4X100米、4X400米4枚金牌，青岛当地媒体在报道中称其为“四冠王”。

同年，孙丰艳随同教练从山东青岛来到四川运动技术学院（现四川体育职业学院），在2010年12月进入专业队伍训练，因成绩良好，2018年1月31日孙丰艳被国家体育总局授予了 “运动健将”称号。

2017年8月21日下午，从亚锦赛凯旋归来的孙丰艳和队友们正在南京仙林训练中心进行训练，备战9月举行的天津全运会。孙丰艳说，当时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科研负责人叶先生曾通过第三者转述表示，“已经做了科研安排”，承诺给她最好的“科研营养”。

8月23日上午，孙丰艳正在田径场上进行训练，随队到南京进行科研保障的四川运动职业学院科研人员宋某对孙丰艳说，“货已经到了，晚上可以（注射）”，宋某还表示该药物需要连续注射三次，同时嘱咐孙丰艳好好训练。

8月23日晚间，南京仙林训练基地北楼，科研人员宋某“手上拿着满满的一针管白色液体”，找到了孙丰艳，表示可以进行药物注射了。

孙丰艳和房间里另外一名人士向上游新闻记者确认，宋某先给孙丰艳做了该药物的皮试，十多分钟后，孙丰艳身体没有异常反应，宋某于是就在孙丰艳的肩膀处进行了肌肉注射。

孙丰艳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我第一次注射肩膀，之前都是静脉注射，当时就觉得头晕、恶心，心脏不舒服。”当时正在给孙丰艳做放松的工作人员看见情况不对之后，马上使用手机拍摄了宋某给孙丰艳注射的现场，宋某发现后强烈要求该工作人员删除了照片，在此期间双方还发生了争吵。

宋某最后删除了照片，但对注射的是什么一直没有进行说明，孙丰艳因此产生了怀疑。

孙丰艳说，8月23日当晚因身体不舒服，她一晚上都没睡着。在南京仙林基地随后的训练中，孙丰艳说因注射不明液体的关系，自己的训练状态一直不好，8月24日的训练中甚至出现了“阵发性心痛”的情况，跑都跑不动了。

因身体产生了强烈反应，孙丰艳身边的工作人员向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田径系反应了相关的情况，“甚至准备报警了”。孙丰艳称，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田径系副主任刘静在8月26日专程到南京进行安抚解释。

刘静表示，注射的是“增多增粗线粒体的，一个能量增剂”，并将当时四川体育职业学院负责科研工作的叶先生相关解释出示给了孙丰艳。

校方的解释没有能够让孙丰艳安心。孙丰艳在注射了液体后，于2017年8月24、25、26日连续三天抽血待验，并在8月28日根据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的统一安排，送到了南京艾迪康医学检验中心进行检验。

△ 孙丰艳的血液检验报告数据异常。

8月29日早上，孙丰艳的血液检验结果出来了，三天采集的血样均出现了钾含量大于9mmol/L、葡萄糖低于0.6 mmol/L、维生素B12大于1476 pmol/L的情况。

检测中心当即出具了危急值报告，称“送检标本外观正常，检测项目血糖小于0.6 mmol/L、血钾大于9mmol/L，已达到危急值，结果已复查未审核，建议重新采血送检”。孙丰艳将血液检查的异常情况向校方进行了反映，得到的解释是“可能有溶血反应导致了数据异常”。

8月30日，孙丰艳启程前往天津全运村，但在这次全运会上，曾经的亚锦赛冠军表现的却是差强人意。

孙丰艳说，除了“沾了队友的光”在男女混合4X400米接力项目上得到了铜牌之外，其它包括自己的主力项目女子4X400米接力都表现不好，“第一圈不到400米甚至跑了57秒，我从来没跑过这样的成绩。”

△孙丰艳称8月23日采集的血样复本已经妥善保存。

静脉注射

孙丰艳对上游新闻记者说，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科研人员宋某不仅在2017年8月23日晚间在南京仙林训练基地北楼中向其通过肌肉注射的方式注射了未知液体，还在此前的2017年6月25日到6月27日于贵阳市举行的2017全国田径冠军赛暨大奖赛总决赛期间，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向孙丰艳注射了两支名为S6的液体。

孙丰艳表示，因种种原因，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科研人员宋某曾多次表示，“不希望看到孙丰艳取得好成绩”。

根据赛会资料，孙丰艳在贵阳大奖赛女子100米预赛中，以11.8秒（风速+1.7）的成绩取得了第7名的成绩。

孙丰艳身边的工作人员称，在当天结束预赛后，宋某在教练员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静脉滴注的方式，向孙丰艳体内注射了两支“S6”，“正常男性运动员的用量才是三分之一支”。孙丰艳说，宋某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决赛中发挥出良好的水平，“我当天大腿一直发紧，根本没法跑。”

决赛中，孙丰艳的100米成绩为11.94秒（风速+0.5），比预赛慢0.14秒。

据报道，世界反兴奋剂机构规定运动员只有在住院治疗等情况下才能采用静脉滴注的方法用于治疗，否则将会判定为使用兴奋剂。美国的奥运游泳名将罗切特、前法国国脚纳斯里都曾因为使用静脉滴注而被处罚。

孙丰艳认为，宋某等所谓科研人员在2017年6月25日贵阳大奖赛和2017年8月23日仙林田径基地对孙丰艳静脉注射S6、肌肉注射不明液体的目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终目的并不是外界认为的想让孙丰艳取得更好的成绩，恰恰相反的是“试图通过药物控制孙丰艳的竞技状态，不让她出成绩”。

△成都市公安局青羊分局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

倒在赛场

上游新闻注意到，曾经代表中国队出战亚锦赛并取得了团体第二名的孙丰艳，2018年的赛事成绩一落千丈，她在2017年4月取得的女子100米11.66（+0.7）秒的成绩，也成为孙丰艳自己的巅峰。

2018年3月11日，全国室内田径锦标赛分区赛西安站女子400米项目，孙丰艳成绩为1:02:89，以35名的成绩被淘汰。

2018年5月16日，全国田径大奖赛淮安站，女子400米项目孙丰艳中途退赛，100米项目成绩为12.53秒，止步预赛。

2018年5月22日，全国田径大奖赛涪陵站，女子400米项目孙丰艳中途退赛，100米项目成绩为12.37秒，止步预赛。

孙丰艳不仅竞技状态严重下滑，且多次在赛场上出现了不良的身体反应，轻则头晕恶心，重则直接倒在了赛场上。

2018年5月22日，全国田径大奖赛重庆涪陵站上，孙丰艳参加了女子400米项目，但跑了不到200米，孙丰艳就倒下了，随后赛事的工作人员为她叫了救护车，将其送到了涪陵当地医院进行治疗。

5月23日，孙丰艳正在涪陵酒店房间内休息时再次感觉心脏疼痛，“感觉都要死过去了”。孙丰艳后来被送到了涪陵一家医院，通过系列检查发现，医生怀疑孙丰艳有“自发性气胸”，叮嘱其回到成都后第一时间到大医院进行诊疗。

2018年5月30日，孙丰艳的母亲矫秀云从山东赶到了成都，和女儿一同到了四川体育职业学院负责人的办公室里商量后续处置事宜，但孙丰艳再次倒在了学院负责人办公室里，同样还是因心脏疼痛。

孙丰艳的母亲矫秀云回忆说，2018年5月30日当天她们报了警，成都警方出警将孙丰艳反映的相关情况进行了记录。矫秀云说从当日开始，她们的诉求只有一个，查清楚2017年8月23日晚间给孙丰艳注射的是什么液体，只有这样才能对自己女儿进行针对性治疗。

△双方达成了备忘录，但最后未签字。

治安拘留

2018年11月10日，孙丰艳的姐姐从山东来到了成都，试图向四川运动职业学院了解相关调查的情况。

孙丰艳说，11月10日中午，双方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协议，当天下午准备就“开渠道查清楚当时注射药物”一条细化磋商，但学院与会人员发布的一条朋友圈，让她们“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没有谈的必要了”，协商破裂。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根据孙丰艳和身边工作人员的说法，11月10 日当天已经和学院方面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备忘录，形成了三条共识：双方约定在该备忘录签署后一个月内在三甲以上医院完成身体检查；在一个月内对孙丰艳留存的2017年8月23日血液样本，通过双方认可的第三方机构进行检验。

就血钾严重超标和血糖严重偏低形成的原因，由双方委托专业人员或机构出具论证意见并说明原因。这份备忘录记载显示，四川运动职业学院院长陈兴东、田径系副主任刘静等参会，但因为协商破裂，这份备忘录没有双方的签字。

2019年1月11日，孙丰艳的母亲矫秀云再次从山东来到了成都，这一次矫秀云直接找到了四川运动职业学院的上级单位四川省体育局。

四川省体育局负责人全权委托了四川省体育局纪检部门处理此事，承诺在一周之内给予矫秀云一个明确的结论。此后，四川运动职业学院再次出面同孙丰艳进行了协商，但依然没有结果。

2019年1月18日，矫秀云第二次来到了四川省体育局，四川省体育局负责人在会议室中直接同矫秀云进行了交流，矫秀云表达了希望能够拿到处理结果。

因为阻拦四川省体育局领导和干部离开会议室，矫秀云被成都青羊警方以“扰乱单位正常工作秩序”为由，处以治安拘留5日。

矫秀云在被行政拘留期间，孙丰艳收到了四川体育系统员工发来的短信。

在短信中，四川省体育局表示，相关局领导对孙丰艳反映的情况进行了研究，提出了六点要求：一是坚持全面调查，成立局院两级联合调查组；二是坚持实事求是、公正公开；三是坚持细节严谨、经得起检验；四是坚持依法处理、追责问责；五是坚持人文关怀；六是坚持引以为戒。

△四川省体育局做了6点表态。

田径系副主任：注射的是生理盐水

2019年1月25日，矫秀云再次来到四川运动职业学院犀浦校区田径系见到了系副主任刘静。刘静表示，目前自己已经接受了院局两级调查组的调查，如实的说出了知道的情况并愿意负法律责任，她所知道的就是孙丰艳被注射的是生理盐水。

刘静对矫秀云解释说，孙丰艳在2017年年中，应其主管教练雷雨的要求，进入了四川运动职业学院的科研保障团队，但2017年在南京仙林基地的训练中，孙丰艳及其教练同当时学院派驻南京的管理人员发生了冲突，“甚至出现了私自在基地外进行保障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田径系为了规避出现兴奋剂风险，同时响应孙丰艳教练提出的要求，“既要稳定孙丰艳的情绪，又要让孙丰艳觉得自己受到了保障，精神上觉得有希望”，孙丰艳才被肌肉注射了生理盐水。

刘静在同孙丰艳的母亲矫秀云谈话中，表达了对孙丰艳身体情况和未来发展的担心。对于孙丰艳目前已经停止训练的原因，刘静说因孙丰艳多次出现在比赛、训练中到倒地的情况，继续进行训练会有风险，停训是从孙丰艳健康角度进行考虑的。

△四川运动职业学院学院田径系。

刘静在1月15日同孙丰艳一方的谈话中，重申了四川省体育局对孙丰艳及其家人反映情况的重视，但因目前调查权限已经不在田径系，无法预估调查结果何时出炉。

刘静同时也表达了对孙丰艳教练雷雨的不满，认为雷雨将孙丰艳视为其“私有财产”，不让田径系同孙丰艳进行沟通，“不能认为艳子是雷指导的”。

多位医学权威人士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如果只是简单注射了生理盐水，血液检验报告中不会出现血糖严重偏低、血钾和B12严重超标的情况，“而且血钾大于9mmol/L，人肯定早已没了”。

一名临床医生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孙丰艳在8月24日-26日期间采血，但根据化验单显示，直到8月28日晚间才送样检验，采血中虽然采用了抗凝剂、分离胶等技术手段，但在采血的过程中还是可能出现溶血的情况。

溶血可能会对血糖、血钾的测量造成影响。孙丰艳血液中维生素B12严重超标，普通人血液中维生素B12不容易受客观条件影响，这才是今后的调查中需要重点解释的问题。

昔日在赛道上飞驰的孙丰艳，因为“安全理由”早已经停止了训练。

孙丰艳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自己就想知道当时科研人员宋某，是不是像田径系所说给自己注射了生理药水？如果注射的是生理盐水，为什么自己在此后的一年中多次在赛场中倒地？

从2018年5月22日被送往医院后，直到2019年1月18日孙丰艳的母亲因为扰乱单位工作秩序被警方拘留，孙丰艳和家人多次找到校方寻求调查和协商，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1月25日上午12点过，孙丰艳和母亲矫秀云路过四川体育职业学院田径场时，孙丰艳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赛场的跑道，这个她曾经挥洒汗水的舞台。

孙丰艳知道，这个舞台她已经回不去了。

上游新闻记者 沈度 发自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