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曹慧茹 史向召 崔頔 张敏
编辑/李显峰
记录了权健集团董事长束昱辉的成长史和权健发家史的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束昱辉肩负历史使命和责任，衷心系苍生，殷福泽万民。这本书的名字叫：生命的代价。一语成谶。在医学科普平台“丁香医生”看来，权健集团的存在，让一个内蒙古患癌女童在三年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12月25日，“丁香医生”发布《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一文，讲述了一个内蒙古女孩因父亲听信权健疗法，中断孩子的医院治疗，使用权健的抗癌产品，不幸离世的故事。文中称，除丢了性命外，一些参与者搭上钱财，更有人烧伤、致残。第二天上午，权健发布一则“严正声明”称文章不实，将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权益。随后，“丁香医生”官微回应，“不会删稿，对每一个字负责，欢迎来告。”北青深一度记者获悉，针对权健被指涉嫌虚假宣传、传销等诸多问题，天津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责成市市场监管委、市卫健委和武清区等相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展开调查核实。目前，调查组已进驻权健集团展开核查。作为集医疗、保健品、化妆品、房地产等行业于一身的商业帝国，权健甚至冠名了一家足球队——天津权健足球队。根据直销行业杂志《知识经济·中国直销》的估算，权健公司的销售业绩从2013到2017年分别是：50亿元、135亿元、190亿元、192亿元、176亿元。“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再次进入舆论漩涡，这场风波背后，一大群人正深陷团团迷雾之中。
“我们努力一时，她们幸福一生”
风波开始的第二天中午12点，2000多人参与的直销大会“权健集团尚德体系启动大会暨荣耀盛典”在天津权健自然医学产业基地如期召开，董事长束昱辉没有露面。
天津市武清区权健道1号，这里也是权健公司和权健集团的总部所在地。公司外墙悬挂着铁灰色的巨幅标语，“我们努力一时，她们幸福一生”。
四周高墙环绕，中间数座红楼林立，布局方正的公司建筑，在村落聚集的豆张庄镇中看起来颇有气势。
附近停放了多辆私家车和红色小三轮，几乎将一侧街道占满。大门半开，时不时有人员进出，期间多辆卡车从公司开出，卡车离开后，保安立即将大门关上。
似乎所有无关人等都被保安严守拒外，三名保安一直环顾周围，不断走动，连快递员送件也被严格盘问。
这条以公司名字命名的道路两侧，有许多挂有“火疗”、“毛巾”、“资料”等招牌的小商铺，店门外悬挂有权健字样的白色技师服，多家商铺售卖权健火疗仪器，且声称包办技师证，并有技师培训业务。但商铺内几乎未见任何仪器，售卖商品多以毛巾为主。
北青深一度记者从多位商铺老板处得知，权健基地外的商铺多为公司总的“供应商”，权健名下自运营的一些商家所需的必需品可以从他们那里进货。
一位老板突然问记者是哪个地方的人，并声称他所认识权健的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可以找到同乡的“老师”，然后由“老师”带入会场，“我有里面老师的微信，都互相认识的，说一声就行。”老板压低声音，一边翻手机，一边兴奋地说，“你看，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老乡”。
在得知记者想要了解相关产品营销时，老板立即翻出他与云南一客户的聊天记录，客户在微信语音中也曾询问，他所卖的仪器价格是多少。该商铺老板表示，他的产品仪器也是半价售卖，与“加单”权健后购买价格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加单需要付7500元的“加单费”。
聊天过程中，老板多次提及“老师”可以协助做权健产品赚钱，然而问及相关的具体产品时，对方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
一位老板问，“你们是想上班还是做权健？”他接着说，“上班你是干活，一天12个小时。做权健你是不干活，’大老师’教你，回来自己开店，发展下线，这个就是你自己说了算。”
当地一个出租车司机说，权健肿瘤医院收治其他大医院治不好的癌症患者，并且都能痊愈。通过什么方法治愈呢？司机回答道：“用嘴治呗”。
“健康长寿、财富自由”
48岁的赵军自称是公务员，成为权健的加盟商已经4年，他的业务范围包含家居、洗护用品、化妆品和保健护理等。
在权健公司的同城直销网上，赵军的个人资料显示，来自河北保定的他在2014年10月加入权健公司，属于北京玉华团队，现在已经是高级经销商，信誉指数为“皇冠会员”。
“把赚钱看淡些，不要急功近利，首先提高能力，把服务当做第一位。朋友对你认可了，赚钱是很容易的事情。”赵军说，成为权健会员后就是全球经销商，前年北京的一个建筑公司经理就把产品卖到了俄罗斯。
关于经营风险，他认为不必担心，有需要随时进货，不会出现压货的情况。至于四年来的收入，“没必要谈这个，因为每个人和每个人不一样”，他说。
“给自己和家人一分健康，给自己和家人一个事业——走进权健。”赵军总结，而同城直销网上，赵军的简介中写着：“健康长寿、财富自由”。
“全球最好的、价格便宜、很人性化”，提及权健，赵军对公司及其产品不吝赞美之词。他告诉北青深一度，公司在天津总部有一家权健肿瘤医院。假如自己得病了，可以免费住院治疗。
“在国外做一次血滤要十几万，权健医院才一万五，不想去医院就在家喝本草清液清理血液。”赵军说，现在亚健康人群、各种慢性病很多，如果亲朋好友身体有了问题，小到烫伤烧伤，大到糖尿病、肝炎、痛风，都可以在权健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段关于权健经销商活动现场的视频中，演讲者称，“到目前为止，老板束昱辉调理的白血病病人没有一例不好的。”
除了本草清液，赵军还介绍了权健的多款产品，如350ML全价只要78元的权健洗发护发产品、包括去黑头在内几十种用处的权健牙膏等。
公开信息显示，权健的产品并非药字号，而是食字号，即保健品。据报道，有权健讲师对此称，“权健的产品不是药字号，并非公司没有这个实力申请，而是药字号的审批需要很漫长的时间，我们的重症病人等不起。”
据了解，权健公司发展人员共分为七个层级，顺序是代表（一星至五星）、初级经理、中级经理、高级经理、钻石经理、皇冠经理、皇冠大使。另一位在2013年便加入了权健公司的经销商刘丽，则是初级经理。
多位权健经销商的家属提供的资料显示，工资来源第一来自于月结月发的零售奖金，不同的星级代表，享受有不同的回馈额，一星级别是有9%，而五星则高达21%。由于会员是五折拿货，所以利润最高可达71%。除此之外，还有卓越奖、推广奖、培育奖、合作奖、管理奖和福利奖等。以推广奖为例，一个人只要建立A、B两个消费区，并各自拉55个人入伙后，推广奖即可封顶，周薪为5万元。
刘丽的上一份工作则是在批发市场做传统生意。刘丽接触并加入权健的经过，直销同城网中一篇关于她的权健故事则有详细描述。文章中写到，她接触到权健是因为婆婆的腿疼久治不愈，便有人向她介绍了“老师”。而她的婆婆通过权健的火疗、吃钙锌硒产品以及穿骨正基鞋垫成功治好腿疾，现在可以每天晚上都出去跳舞。因此，刘丽认为这是门手艺，是门技术，想要学习。
每隔两三天，刘丽例行在朋友圈发布一些介绍权健公司活动的内容，其中加盟商集体坐车去考察学习的视频曾多次出现，大都是一车人在拍手唱歌，文案中则多次出现“伟大的权健事业”、“幸福大巴车”、“考察致富项目”等词汇。
痴迷者和反传销的家属
2017年有一段时间，51岁的江西人邓岩觉得“身体有点毛病”，脚痛、背痛、腰间盘突出。父亲因为癌症去世不久，病痛让他感到恐惧。
女儿邓萍分析，父亲可能在一个经常发红包的微信群里，认识了一些朋友，这些人隔三岔五地约他吃饭喝酒，并推荐他去做权健火疗。邓岩跑去试了一次，之后投了7500元的费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邓岩陆续买了许多产品：骨正基的鞋垫、麦芽精、草本牙膏，甚至还买了妇科的产品要给妻子用。而在权健合法直销的产品列表中，几乎全是化妆品，个别是保健食品和保洁用品，不存在药品。
邓岩坚称自己一直吃权健的一款药，血压降了不少。在邓萍看来，“根本不是药的效果”，父亲饮食口味重，平时经常出去喝酒吃饭，吃药的那段时间是他自己比较注意而已。
起先，一家人也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妻子看到一张权健火疗的单子，去网上一搜看见许多负面信息，吓了一跳。
随后，妻子发现，银行卡上少了一两万。在妻子眼里，邓岩老实，从来不会骗人，用钱、刷银行卡都会和她讲清楚。
最疯狂的时候，邓岩天天往外跑。有一次，他想把一个“老师”带回家吃饭。妻子大吼，“你带，你带了我就拿刀砍他们。我看这个骗子怎么骗人！”
邓萍经常劝母亲不要再提钱的事情，要和父亲慢慢沟通，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邓岩后来给妻子发来参观公司的视频，他兴致很高，告诉妻子：“你下次也一起来嘛，就当是旅游。”他催促着妻子赶紧打开中央五套，去看权健赞助的足球俱乐部比赛。
妻子强装微笑，哄他：“我们家电视坏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看。”他说，“谢谢老婆，愿意陪我一起看。”
邓萍和母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而在权健传销手段揭秘群中，更多的权健痴迷者家属仍在网络上坚持着。据“权健传销手段揭秘-1群”群资料显示，该群创建于2014年8月24日，此外通过搜索，还可以看到几个类似群聊，均是由几位相同的网络志愿者创建，已存在三四年，每个群人数已接近2000人。
一位群昵称为“心缘”的志愿者称，他们均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参与到QQ群的工作当中的，完全是纯公益。在志愿者们提供的图片截图中可以看到，他们在经过几年的摸索和实践，已经形成了一套帮扶办法。
群文件中，针对权健的不同方面，都有完备的资料介绍。如果网友的亲属是为了追求财富加入权健直销，志愿者会提醒网友学习群文件中的奖金制度和投资收益比；如果是做火疗学技术的，则可以查看火疗本质和权健资质等相关文件；如果想退款的，QQ群内也有关于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等等。在群相册中，就有多个退款案例的截图。
不仅如此，群相册中还整理有针对权健多款产品揭秘的图片、往年各家新闻媒体曝光的资料、相关法律法规和权健内部的培训资料。资料中有各种各样的销售技巧和沟通话术。一份针对不同人群的资料上写着：“做传统小生意的人，目的是赚钱，要投其所好”、“下岗职工、离休干部，不要谈钱，谈健康”。
赵作海拿国家赔偿金投过权健
有关权健集团的舆论刷屏后，前媒体人孙旭阳撰文称，曾经因为冤案而轰动一时的赵作海也深陷权健庞大的系统之中。
2010年5月9日，“杀害”同村人在监狱已服刑多年的河南商丘村民赵作海，因“被害人”赵振晌的突然回家，被宣告无罪释放。后来，赵作海领到国家赔偿金和困难补助费65万元。
这笔钱让赵作海与为他奔走的亲属闹翻了，“他们都问我要钱，几万几万地要，我说我这点钱不就是挨打换来的吗？你们要拿走了，我以后吃啥喝啥？”
断亲就断亲，赵作海并不是太在意。“我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谁会怜惜我？”然而，钱还是用得飞快，其中一部分就投入了买权健的产品。
孙旭阳在2014年采访赵作海和其妻子李素兰时，李告诉他，自己在做一份很有钱途的职业——花了22500元，成为权健商丘区的一个经销商。老两口身处的，是权健强大的营销体系的最末端。他们被告知，体系最顶级的人才住的是5000万元的别墅，里面一个浴缸都价值200万元。
每逢周三和周六，赵作海会跟着妻子来这家直销公司的经营点听课。从此，他不再从事环卫工作，而是成为权健的“忠实用户”，还随时准备为该品牌“代言”，上电视上报纸都无所谓。
孙旭阳提到，赵作海的脚下，踩着一双“骨正基”，据说可以矫正腰颈胸椎等骨骼病变，让腿脚不便的老年人健步如飞，一双标价1068元。赵作海有高血压高血脂的毛病，他也不吃降压药，而是喝权健产的一种“乌梅佛手果味饮料”，2015年1月，赵作海因心梗住院，当他从抢救室里醒来之后，就急着出院，打算继续依赖权健来拯救自己。
晚上，他们躺在一张一万多元买来的保健床垫上。李素兰相信，“这床垫的保健效果，相当于60个医师同时为你按摩”。
李素兰曾经拉着孙旭阳去过现场。孙旭阳描述当时他看到的场景：在商丘火车站附近一座商住两用楼上，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宣讲产品，她撕开一条卫生巾，向出租屋里的一二十个“观众”展示它的“高科技”妙用。
在孙旭阳看来，赵作海害怕老无所依超过坐牢，他对金钱有一种极度的焦灼感。赵作海没有文化，自认为“法盲加文盲”，社会经验也被监狱关掉了十多年。“他还是不太愿意承认，他与这个社会脱节的程度，远比他对这个社会的期望大”。
赵作海不知道的是，网络上，质疑权健的产品涉嫌虚假宣传、销售模式涉及非法传销的声音，从未断过。 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16年以来，权健集团分布在全国的7000多家火疗店里，至少发生了十余起火疗事故，有人被严重烧伤甚至死亡。
多家媒体的报道都曾指出权健集团涉嫌传销，2008-2012年，吉林、天津警方，均查处了以销售权健牌保健品为名的传销犯罪活动。
孙旭阳说，因为劝阻老两口不要加入权健，他成了赵作海最痛恨的记者。“你真是坏良心，你真是坏良心……”赵作海似乎想多骂他几句，但又想不起其他词句，就重复这句话。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赵军、刘丽、邓岩、邓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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