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杯】：李运秋谈被国安球迷骂：也没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文章来源：新闻晨报

一个月前，上港中超夺冠，队中国内主力球员几乎全部出自东亚，他们是坚持到最后的那批人。在东亚队从中乙一步步向上攀升的过程中，根宝的很多孩子离开了，有些出于主动，有些则是被迫。他们中有人此后在中超踢得风生水起，有的则已彻底离开足球。我们将陆续讲述那些从东亚离开的球员的故事，同时也是他们的一段人生。光阴逝去，留下的是唏嘘和感悟。

今天我们继续为您推出“根宝的孩子”系列，李运秋。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球场上的动作是什么时候变大的，可能因为吴总和周总当初把我从北京弄回来，我心里特别感恩，就一定想踢出点名堂来，这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如果我不那么想为这支球队出一份力，比如说我在国安，只要踢好就可以了，我何必呢？”

被工体4万球迷集体痛骂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李运秋心想，自己踢球到这会儿总算体会了一回。他从球场往球员通道走，“我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走下来的。”

对于客队而言，工体就是一个犹如魔鬼般的存在。中国大大小小的足球场不多也不少，但配得上“魔鬼主场”的独此一座。很多球员在这里挨过骂，但整场比赛中一直处于被骂状态的还是少，李运秋的身份又有一层特殊之处——他曾经在这里呆过两个赛季。国安球迷念旧，鲜少往死里骂那些为球队效力过的球员。至今只有两个特例：先有黄博文，然后就是他。

“不要紧的，过去了”

对于任何一名球员而言，此时的红牌都更像一种解脱。

这是2018赛季中超倒数第二轮比赛，无欲无求的申花遇到晋级亚冠欲望即将被满足的国安。李运秋没熬到自己持续被骂的第76分钟，终于被一张红牌罚下了场，因为他在一次追抢中踩踏了奥古斯托的小腿。

主裁是马宁，由于他之前和申花结怨已深，很多申花球迷都把矛头对准了这名裁判。只有李运秋知道，马宁当时的判罚是公正的。“这个球我只是想战术犯规，但没想到踩到人家了。我和裁判解释了，说自己不是存心的，他应该也是相信我的，因为他一上来给了我一张黄牌。”

后来是怎么罚下去的呢？“就是VAR介入了嘛，看了发现的确是踩在人家小腿上了，那是一定要红牌的。以前没有视频裁判，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煎熬终于结束了，他的赛季也结束了。不太顺心的一个赛季——如果算不上太糟的话。

走下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要哭出来了，但拼命睁大眼睛没让眼泪掉出来。说起来，“秋宝”心里是有些委屈的，他想自己好歹也在国安呆过两年，“也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他没有作诸如“不念旧情”的抱怨，在他心里的一角，其实是一直在努力去理解球迷的心态。

作为一名被红牌罚下的队员，他在赛后破例得到了领导和教练的安慰。“他们知道我不是存心的，所以后来也没有罚钱。比赛结束就对我说，‘不要紧的，过去了’。”申花俱乐部从2017年开始加大队内处罚力度，如果被定性为恶意犯规吃到的红牌，一张就是30万罚款。

万事皆有因。李运秋和国安球迷的梁子是这个赛季两队第一回合交手时结下的，他在那场比赛中嫌巴坎布倒地拖延比赛时间，上去抱着人家头一通搓，想用一己之力把他搬离球场。赛后，国安俱乐部官方微博针对李运秋这个举动专门发布微博谴责，可以说前无古人了。申花也不示弱，一条长微博有礼有节怼了回去。

这以后，“秋宝”得到了一个四字绰号，“运秋洗头”。但是相比此前跻身“中超成语故事”的“世林点赞”、“文君指路”和“傅欢而散”，明显少了点格调。

即便每次比赛中遇到国安都像着了魔，但李运秋并不承认国安是自己的心魔。“有些比赛你是会比别的比赛更亢奋一点，比如踢国安、上港和恒大。尤其第一回合踢平了，那回到他们的主场，我是想靠表现让人家闭嘴，”他摇摇头，失声一笑，“结果自己实力不行。”

曾经和东亚球迷对骂

他不肯承认的第二桩事，是自己来到申花以后学坏了。

“现在外面都说李运秋怎么脾气这么爆，动作怎么这么大，是不是来申花被带坏了？这些人真的是不了解我，我以前脾气其实更加坏。”李运秋以东亚队的一场比赛为例，说明自己曾经的脾气差到什么程度：

“那年和申鑫还是什么队踢，踢得不太好，球迷就在看台上骂我们有球员踢假球。东亚球员都是从小一起长大，队里基本没矛盾的，他们骂我们一个，我们肯定很多人一起帮的。武磊当时也因为这事和球迷吵了，我呢就帮他一起骂球迷，后来回去还被处分了。我就觉得我们从来没踢过假球，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们？脾气立刻就上来了，这个时候脾气是真的差。现在，我来申花三年了，从来没和申花球迷计较过什么，这就说明我已经成熟很多了。”

一定要死抠字眼说的话，其实脾气差和在场上动作大不完全是一码事。以他队友曹赟定为例，后者以前脾气很爆，但动作不大。“我也不知道自己动作是什么时候变大的，可能因为吴总和周总当初把我从北京弄回来，我心里特别感恩，就一定想踢出点名堂来，这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如果我不那么想为这支球队出一份力，比如说我在国安，只要踢好就可以了，我何必呢？只要把比赛踢下来不犯错就行了。应该还是一种归属感和感恩的心理，所以吴总他们虽然也觉得我动作大，但也没有特别责怪我，顶多关照几句动作小点，因为他们从心理上理解我。”

回上海这几年，网上关于他的新闻以负面居多。长此以往，将造成一个很难被扭转的现实——即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他退役之后，他可能会以一种负面的形象被人记住。

“我一直有个观点，可能不太恰当。就像一个演员永远演坏人，你能说他是一个坏人吗？可能他生活里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在球场上脾气很差，动作很大，你就评价我生活里是个坏人吗？我觉得不是这样。”他相信大多数足球运动员都逃不过被遗忘的命运，但是，“如果人们要记住我，我希望他们记住的是我在球场上永远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样子，希望他们记住我一次次受伤，又一次次重回赛场这些正面的东西，但不理解我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我们做球员的，不靠口碑吃饭。”

论口碑，他曾经的申花队友秦升可能是中超最差之一，但这也无法改变他是中国足坛最好的后腰这一事实。“足球看的是你在球场上的数据，专业人士只会以数据来评判你是不是一名好球员。所以我现在把微博也都删了，没有意义了。很多事情没必要去解释，你就把球踢好了。我现在觉得，除了教练批评我哪里做得不好，或者队友指出，其他人指责我专业的东西我是不会理睬的，笑笑也就过去了。”

东亚最后一年，月薪3万7

开始的时候，徐根宝并不想卖他。

这是2013赛季、东亚冲上中超的第一个赛季结束以后。李运秋这年表现抢眼，引来了国安的橄榄枝。在这个赛季开始前他和俱乐部刚完成新合同，“签了三年，踢完一年，等于还有两年。东亚这边急着和我续约，我就觉得挺奇怪的，还有两年续啥约呢？”

尽管心里疑惑，也没有拒绝。“等到谈合同了，徐指导下面的人对我说，‘你放心签，保证给你一份很好的合同。’具体是啥呢？就是续一年，每年月薪多一万元。我一听昏过去了，这算什么很好的合同啊？当时我们都知道，像武磊这种国家队球员，税前年薪都有100万了。我们是60万还是70万？反正扣完税，我的薪水是3万7千多一个月。那我心想，自己又不比人家差，好歹国安也看上我了。当时其实还有很多踢得好的球员都不肯签，但我的性格可能比较尖锐一点……徐指导呢，他还是喜欢那种老实的、不太响的。”

后来再回忆起这段往事，“秋宝”觉得自己那时候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因为合同的事情和徐指导也闹得不大开心，训练里面就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针对了。然后脾气上来了就说‘不踢了，我回家了！’就真的下场了，我那时候脾气比现在还要差了，真的是去了北京学乖了。后来虽然被拉回来了，徐指导也觉得勉强没意思了。既然北京要那就谈吧，谈好以后就走了。”

家里人都不赞同他这次北漂的决定，意思是再适应适应中超，球场上培养一点经验。他父母都属于上海最普通的工薪阶层，没有很高的眼界和很大的志向，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好眼前的日子。他们最常对儿子说的一句话，“差不多可以了，身体最重要。”

但他当时的态度就是，“铁了心要去。”太仓促了，他就这么带着一个赛季中超的比赛经验赋予自己的信心，不管不顾地北上了。“那个时候徐指导没什么钱，所以多少队友羡慕我！我又去国安，又能踢亚冠，工资还赚得比他们多！那批人里面，只有张琳芃去了恒大，以当时的情况来说，只有国安可以和恒大抗衡，那我能去国安真的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了。”

一天天的，时间过不完一样！

少年的自信往往并不牢靠，他们因为一点成功而膨胀，但现实细小的针尖就能瞬间将其戳破。等到整个人瘪下来了，照照镜子才发现，“哦，原来我是很渺小的。”

李运秋是从年少轻狂直接就被扔进冷酷现实的。“没想到啊，过去训练没两天，第三天就被人铲伤了。”他当时就躺在地上，一边摩挲自己的伤腿，一边想，原来这就是职业足球啊。“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职业俱乐部竞争的残酷，他们的球员一直都有这份自觉，把训练看成和比赛是一样的，所以逢球必争绝对不会让。像周挺啊邵佳一这些老队员，真的是很好的榜样，什么动作都认真，你只有训练当中认真，比赛才能发挥出来。但在徐指导那里就不是这样，为了防止受伤，队友之间都会让一让。”

时间从他受伤倒地的这一刻起仿佛被凝固住了。

他住在工体附近的公寓里，公寓墙上挂着一只壁钟。有很长一段时日，他几乎天天对着这只钟发一阵呆。他很快发现壁钟的时间走得比手机慢几分钟，就去把它拨快一点，这样就能感觉时间也过得稍微快一些。“后来想想，我在北京这段受伤的时间是最难的，到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的地步了。一般不都是这样吗？别人觉得你可怜，你反而后知后觉，‘哦？我很可怜啊？是伐？’我爸妈都在上海，朋友又没有一个。孤苦伶仃，哈哈哈。一天一天的，时间过不完一样！”

这种心情也描述不清，不是绝望，但无疑很沮丧。沮丧对于一个男孩意味着什么？让他失眠，让他将拳头砸在墙上，但也让他梦想在长路尽头终有自己期望的风景，一片未曾被领略过的风景。

国安队内的竞争超出他的想象，在这次受伤之后，他想进入18人都不是那么容易，踢上比赛就更难了。“在国安能踢上一场比赛，你在整个城市的地位都不一样了。”这一年，他代表球队在中超首发3场。

“出去了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真的没那么好混的，尤其对于一个只身闯荡北方的南方人。你踢不上球，别人就看不起你，会冷淡你，这本来就是很现实的问题。人家本身就不认识你，你只有刻苦训练，踢上比赛，才会被人认可。”

三个多月的康复期过去后，到2014年7月26日，他迎来了自己加盟国安的第一场比赛，也是第一次首发。这原本是标志他重生的一天，结果，他上场13分钟即吃到一张红牌下场。

蔡慧康后天比谁都努力

有些人会告诉你，磨难对成长有好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管怎样，李运秋信了。

他说着话，一边夹起面前的糖蒜细细嚼着吃。一颗、两颗，熟练地把蒜皮往骨碟里吐。吃饭的地方也是他挑的，北京涮肉。他虽然只在那座城市呆了两个赛季，但很多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已经被不期然、不经意地改变了。

“大家会有一种印象，根宝基地出去的人，想法什么的和其他球员不一样。越是呆到最后的，思维越是被禁锢。我也不算是很早就离开的，但这个问题在我身上不存在，因为我在北京呆了两年，培养了很宽阔的视野。我现在遇到问题，就会兼用北方人和上海人的方式去思考。”

在北京的第一年算是砸了，唯一的欣慰，大概就是薪水。在李运秋和国安签订的合同里，年薪和出场率是挂钩的。“到一定的场次就是150万，如果一场不踢就是100万，那我就算拿100万都比东亚那帮人多来。”

第二个赛季情况好很多，中超首发10场，算上亚冠加足协杯，一共踢了17、18场。所以当申花在这年年底找上国安的时候，对方很勉强才放了人。在2016赛季开始前的引援里，“秋宝”到队时间最晚，球队当时已经结束了在西班牙和韩国两个阶段的拉练。由于缺乏系统冬训，为他在后来这个赛季长达7个月的重伤埋下了最初的隐患。

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会怎么样？“没有什么后悔药的，如果早知道后来会受伤，我肯定不会选择去北京了。但以当时的情况，我完全有能力去竞争主力位置的，我曾经觉得自己就是国内右边卫位置上最好的球员。但每受一次伤，这份自信就会打一点点折扣。”

挫折还是很宝贵的，他强调。“我们这一批根宝基地出来的人里，从头到尾都一帆风顺的可能也只有曹赟定和武磊这几个。哪怕颜骏凌、蔡慧康也都不是一路顺过来的，我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都看在眼里。颜骏凌一直被顾超压着，当时还为了哪件事差点不踢球了，他心里也是不想踢了，但熬过去呢，他现在就成了国家队一门。蔡慧康那时候也踢不上球，大家都说他胖、说他慢，他也蛮不容易的，我们放假了，他天天去健身房。他说自己不想被人看不起，他是蛮好强的，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蔡慧康不是天赋型的球员，但他后天比谁都努力。”

竞技运动就靠一口气吊着

很多年里，伤病始终是李运秋无法挣脱的一个标签，一种宿命。

“以前在根宝基地的时候，不能说我也有武磊那种‘将来自己能卖好几千万’的志向，但我总觉得，国家队是要进的。可是这些年，每次都是刚踢顺了就伤。今年我29岁了，还有机会，虽然也不大了……”除此以外，他觉得自己是没什么遗憾了。“我在中超两家豪门先后效力，踢过亚冠，拿过足协杯冠军，其实也可以了。”

他的膝盖已经动过两次刀了，“我受过这么多伤，换做一般人很难再爬起来，就算爬起来，也很难在顶级联赛里生存了。但我就是争强好胜，我在东亚的时候有一回受伤休了半年，医生让我做好退役打算，我不听他的。后来想想，医生都只会吓唬人。包括在申花这次重伤，我是在没有伤愈的情况下就回来了，心里抱定一个打算，就是大不了练废了退役。竞技运动是什么？在我看来那就是一口气，全凭一口气吊在那里。”

前阵子他和朋友闲聊，无意间被问到“如果生命里可以改变一件事，最希望改变什么？”他脱口而出，没必要改变什么。“如果发生的一切都如你意，那样的人生也没有意义了，是不是？我这些年，每一次受伤之后都是以更强的姿态回来，这种过程才有意义。”什么过程？战胜自己的过程。

但是，如果可以改掉自己身上一个缺点，他还是想成为一个圆滑的人。“今年有一段时间受伤，复出以后就踢不上了。我是很想踢，一来二去心里多少对教练有一点看法。我觉得自己可以踢，我能力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不用我？心里无论如何不服气！后来再想想，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主教练有他用人的思路，又有政策摆在眼前，他肯定也觉得你状态还不够好。”

足球相对来说是一项比较公平的行业，球员们凭能力上场，真正有本事的人很少被埋没。但是当足协公布了明显扶植年轻球员的新政后，它的确变得不再公平了。李运秋仍然是一名优秀的右后卫，但所有球队都面临必须为年轻人腾位置的窘境，申花也不例外。就算不计较奖金这些个人的切身利益，还有一层球员的骄傲阻碍他心平气和接受替补的命运。

“但足球场就是社会的缩影，社会上不公平的事情有很多，一个人在自己觉得受委屈的时候用什么方式去应对，这就是做人素质的体现。什么事都还是应该反过来想想，当时的情况下，我也做不到这么好。以后再碰上这种事情，也许就会处理得好一点。”

很久以前，李运秋的父亲托人给儿子算过一次命。“但我只相信其中的一点点，我相信一切的发生都是天意。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才踢球，但所有人都说我有天赋。天赋是什么呢，就是我所相信的那一点点天意，但我能为足球付出多少，做到什么程度，走得有多远，这和命运无关，而是由我的态度来决定的。”

撰文：沈坤彧

图片：视觉中国、申花官方微博

编辑：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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